很多文化名人人回忆青少年时代阅读体验的时候,都提到《牛虻》,《约翰克里斯多夫》。我不是文化名人,也不是那一代人。我没有读过这两本书。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美国一家书店里买了一本英文的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读完后发觉,真是挺好的。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才读了雨果的《九三年》,读完想:革命,也是可以这样写的。此前,当然英美文学作品原文也是读过一些,毕竟是学这个的。
童年时代,我很少读外国名著大部头,因为肯定是读不懂,连一些中国古典名著大部头我都是在30岁以后才开始仔细通读。不过这样我才能开始写一些比较另类的解读,而这种解读如果小时候做,是做不了的,因为小孩,比如你看 《三国演义》,肯定看不出诸葛亮其实是个很可笑的角色。小说是很微妙的。我的一些解读不仅在国内挣来稿费,还竟然获得了奖,收到了奖金。
在整个八十年代,我更多地是读当时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其中一种快乐是中国作家使用现代中文,再由中国人自己来读的那种愉悦,这是翻译小说永远无法达到的。
这一代作家虽然现在已经老去,但在当时,他们对中国人在文革后的精神修复中,做出的贡献是很大的。
记得中学的时候读《红高粱家族》,其实它是英雄主义的,但又不是毛时代的那种简单的英雄主义,因为这里有性,有奇异的,所谓山东高密县东北乡的风土人情和原始欲望。还有一些无厘头的情节,比如“我父亲”少年时代一个睾丸被狗咬掉了之类。
然而陆文夫也是好的,虽然是完全不同的地域文化风格,是一种很精细的,精致和克制的语言,乃至生活方式。
忘了是不是王安忆的小说里曾经描写一种小县城的生活,大概是《小城之恋》,读了以后从此我对剧团,文工团和演员的生活有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即使在忘记了《小城之恋》的情节后,还是在后来的观影经验,比如《霸王别姬》,《站台》中,都有一种回归和获得满足的感觉。
他们中很多人,像韩少功,包括贾平凹,后来都受了马尔克斯的影响,喜欢深入到中国的民族意识和生存方式的深处,挖掘某些类似宿命的符号和隐喻的东西,所谓的寻根文学。中国的根,在文化深处,不在近代的左翼革命。
还有史铁生。他并不故弄玄虚,因为的他的独特经历和身体的残疾,让他的文字和思维更加严肃和哲理化,同时又充满纯正的情感,仿佛是一个超越凡俗的智者。
而张承志,作为在毛主义和伊斯兰教和某个教派中两方面都呈现宗教狂热的人,似乎也在追求感悟和救赎。当然,他是癫狂和激进,甚至走火入魔的。
阿城则有一种在世俗和日常中十分惬意,平和,但内在超越的感觉。他的语言是非常简单的,但蕴含的魅力非常大。
还有迟子建笔下的东北,扎西达娃的西藏。在没有网络写作的八十年代,这些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稿纸上记录了各个地域的,不同面向的中国人生存史。还有引起争议的关于西藏的小说,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我能理解那样的写法在某种程度上冒犯了西藏人,但是就小说来说,总之也是一种极为独特的,像探险一样的阅读体验。
还有张洁。她的思考,对情感的表达和控制。有一个台湾作家的作品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李昂的《杀夫》。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是喜欢女作家的作品的。
另外,在高中阶段我接触到残雪的作品。那种感觉,就是你不能完全明白她在写什么,但能感觉到,她写出了一种很隐秘的,或许是真的存在的,也可能是潜藏的生存状态,一些非常古怪非理性的欲望,非常自我。对于读者来说,你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就算。残雪并不缺少喜欢她的人。前几年,一些公共知识分子和学者开始批评小说家,认为小说家应该关注社会,不要过于自我,残雪大概被点名批评,为此做了强烈的自辩。我倒是明确支持残雪的,因为写小说和公知发表时事评论,社会批评毕竟不同,小说可以写政治,社会,也可以写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也可以写一个疯女人的梦呓,一个疯男人的内心独白,谁能规定小说必须写什么和如何写呢?再说,反应当代社会弊病的小说,很可能在当时引起轰动,却未必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在时间的严酷淘洗下能留存下来的小说,很可能恰恰是一些当时人看来疯疯癫癫或者俗不可耐的文字。
文字中完全可以蕴藏巨量的密码,而经典就是那些层次丰富,值得,也经得起反复解码的作品,或者,层次不丰富,却完全以唯美取胜的艺术品。谁有权指导他们的作者该遵守哪条规定呢?
一番胡言乱语以后,其实,我是想说,虽然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没有好好读“外国古典名著”,但这些中国当代小说,其实很好,也许是更能亲近一些。不论他们是狂热,厚重,还是显得仙风道骨,在这个作家群体的背后,其实是站着一部同一部共和国史的。
但是,请不要和我提金庸。抱歉抱歉。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小说,也连带不喜欢“喜欢金庸”的人。当然,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和别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