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一直认为在上海听不见“包子”的喧嚣,从小到大只有“馒头”,不管有没有馅。连“生煎馒头”如果要换个叫法,只能是“生煎包”。如果谁主动加个字,凑成“生煎包子”,是“洋盘”了。我甚至根据读到的书写“包子”或“馒头”区分写作背景。鲁迅小说《示众》,开场第一页有“热的包子”的叫卖声,再看首句是“首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路人皆知是在北京,那肯定是包子的天下。
不过我的判断到了张爱玲那里失灵了。张奶奶固守着北方血缘,她竟不入乡随俗写“馒头”。难不成被鲁迅“人血馒头”吓到了,一定要以“包子”为尊?难不成在上海租界洋公寓写“馒头”两字,就像她散文《道路以目》里写的外国人收养中国小孩会被算作“辱华”?
如以哈佛李欧梵教授的《摩登上海》文学评论所重申了夏志清的论调,张爱玲的小说属现代文学。
“哈哈。”我用上了鲁迅《野草》集《死火》篇里的两个字,感叹如把张爱玲归于通俗文学是太有眼无珠了。以张爱玲所以写了小说《封锁》来呈现后现代的面貌,它彻底是笼罩着黄浦江。浪奔,浪流,浪里划清了封锁的界限。
单说张爱玲从香港沦陷后逃回上海,以为解封了。但不得不卖文为生,业余也要出门买菜的。这在《道路以目》里提及,“上街买菜,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阳地里,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
一个作家是时时刻刻要关注民生的,何况以小市民自居的张爱玲记住了还有旁边坐地上的贩米广东母子对话,“看医生是可以的;烧饭是不可以的。”估计最近上海人忙着抢完菜传播段子,哪有时间翻书读几句张爱玲的预言况味。
与鲁迅写出无聊看客的可怜不同,张爱玲写无聊的路人是“可怜,也可爱。”于是有了小说《封锁》。
一九九三年秋天,我第一次读《封锁》在外婆家的阁楼上,外婆在楼下看重播的《上海一家人》,隐约听见女主角第一个老公是日寇封锁的铁蹄下到乡下背米,被打死了。我想也只有在书里还能读到“封锁”了。不过年轻时谁会在意电车上小百姓的疾苦呢,只记得细节里那油汪汪的报纸被什么菜馒头浸透。
后来重读过,仍旧目光短浅在小说里的男女关系。再到这几天惊醒。啊呀,上海真封了,像小说一样。
我跟厨师长说,公公好福气啊!上海人年初五迎接财神时送走他,离他被送进浦东东方医院不到十个小时。我阿娘说什么是老人的福气,“活,活得健些;走、走得快些。”公公平时关心国家大事,高瞻远瞩,不但走得快,而且有体面的龙华葬礼,亲朋老友欢送。我们更搭上高科技的便利参加网络直播—,用凌晨窗外的黑色寒冷衬托出心境。 如果换做现在,公婆处于被封的浦东,厨师长姐姐一家在浦西,刹那间黄浦江变成一条银河。
我越想越觉得公公才是上海好男人,优秀的上海退休工人,绝不给政府添麻烦,不给和谐社会添杂音,不上热搜吸睛。他妥妥地安排了自己的后事,也让婆婆早早转移到了浦西而不必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
再回头读《封锁》,只看见这段—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 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铁门。女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有年纪大的人!’然而门还是关得紧腾腾的。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
“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大白天里!”
于是电车上的男人出现了。他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拿着的是热菠菜包子!“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张爱玲写的这个上海男人穿着的确海派,可是呢,更海派的是他听老婆的话去买小胡同的热菠菜包子。张爱玲为什么不写“弄堂”用“胡同”,妖怪般的一股冷风从北方吹来。
张爱玲重彩写包子,“一个个雪白的,喷出淡淡的麻油气味。一部分的报纸粘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字,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包子上字好像是最高指示,上海男人能够不解读吗?一定要低下头去伏低的姿态啊。
然后在电车上,男人遇见女人,仍要调调情说说爱。没有办法,上海呀,东方巴黎呀,总归要有些诱惑与堕落并存。张爱玲是当之无愧的小资奶奶呀。然而,封锁一结束,男女各奔东西,大家拎得清。
这个穿西装的上海男人“从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再去换位置,花言巧语,要电话号码。
“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这几天上海人写的段子满天飞,这不也验证了张爱玲上世纪四十年代写的那篇《到底是上海人》吗? “上海人之“通”并不限于文理清順,世故練達。到處我們可以找到真正的性靈文字。” 她由衷之言是“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种种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张爱玲喜欢上海人,于是在一九四三年写了《封锁》安慰上海人,连结尾一句“乌壳虫不见了,爬回窠里去了。”有卡夫卡的荒诞味。
“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属于超人的境界,”在《道路以目》里,张爱玲写过。
到底是张爱玲。
又,张爱玲在美国与友人的书信值得张迷读,一些写作创造背景有透露。
è????????????????????????????????é?????’
**================**
+1
张爱玲是蓝血,写文的确犀利,但我感觉她不京味,摩登都市感觉。
你们北京人会侃,说什么都头头是道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