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博印象中是第二次感受到这种震撼。第一次是少年时初次读到汉乐府《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强烈的冲击让他终身难忘,想不到文字竟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后来读马里奥·普佐《教父》,读到迈克邂逅阿波罗尼亚,一见钟情如遭雷击,明白了一见钟情那是古今中外都一样。《教父》的那段描写令他印象深刻,但却没有亲身的感受。今天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感同身受:从世界各地史前洞穴的岩画壁画,到令人耳热心跳的双乳峰、阳元石、阿央白,从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到“无端隔水抛莲子, 遥被人知半日羞,”那是勃发的原始生命力,人类赖此以生存延续。这种原始先民的生殖崇拜在中国尤为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宇文博当年读鲁迅的杂文,中间有批评日本人污蔑中国是一个色情的国度,其证据是江浙一带人喜食竹笋,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自然能激发性的联想。宇文博对鲁迅极是尊崇,但可能是因为鲁迅对中医深恶痛绝,忽视了中医的“以脏养脏”—— 推而广之,甚至还有所谓的 “以形补形。”所以尽管发明恶心变态的“女体盛“的日本人自己可能才是真正的 “淫风炽盛,”但不以人废言,安冈氏所说也许不无几分道理。宇文博记得有一回被请吃所谓的生猛海鲜象拔蚌,那是他记忆中最难吃的食物,比“味同嚼蜡”还要倒胃口。蜡质地松软,尽管无味,至少还咀嚼并不费劲。象拔蚌柔韧性极好,就是纪晓岚那样的铁嘴钢牙, 对付关汉卿的铜碗豆也许是硬碰硬棋逢对手,但碰上象橡皮筋一样极富弹性剪不断理还乱的象拔蚌,大概也只能铩羽而归了。让他大惑不解的是,就是这么个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的橡皮筋,在两岸三地居然身价不菲。后来令他顿开茅塞的是一位老广东:因为象拔蚌与男根形状极为相似,所以中国人认为它能壮阳!
不过说到底,生殖崇拜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说到底那是生物的最基本的要让自己的基因传承的本能。有个说法,说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随着年龄渐渐往下移:二十岁时看脸、三十岁时看胸、等到了四十岁以后就是看屁股了。而把眼光下移进行得彻底干净的当然是天朝大男子汉了:到了明清两代,干脆彻底下到底,下道直至足下,所谓的“步步生莲”了。要论恶心变态,天朝上国的嗜痂成癖和东瀛海上逐臭之夫倒也难分轩轾。
不过宇文博的眼光倒是始终如一:从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时的情窦初开,直到后来过了不惑渐入知天命之年,他一直和别的三十岁时的男人的眼光相似。大概在上小学四年级时吧,他得了一套雕版刻印的《聊斋志异》。开头读时感觉竖排的木板仿宋体字,读起来挺费力。但从“考城隍” 起,“画壁”、“种梨”、“劳山道士”一路下来,食髓知味渐入佳境,以后和《红楼梦》一起成了他的最爱。尽管是浅显的文言,但对绝大部分高小生甚至初中生来说,《聊斋》差不多还是读不懂的天书。宇文博早慧,豆棚瓜架雨如丝之际聚了一批同学给他们讲《婴宁》或《聂小倩》的故事,他还真的挺享受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故事讲到《婴宁》里邻生被后院枯木水淋窍中蝎子蛰伤而亡,众小儿追问他细节,他自己也不知道个所以然。但懵懂中这也许是他性意识的最初觉醒吧?
图一 雕版刻印的《聊斋志异》。来源:网上公开图片
小宇文博和《聊斋》里“书痴”倒有几分相似,嗜书如命。只要是书,不管是什么性质和内容,不管读得懂读不懂,数学物理、古文诗词、甚至越剧戏考、石印佛经,还有养花种树、医卜星相, …… 他都是先抓过来读了再说,可能是鲁迅“拿来主义“的身体力行者。上世纪五十年代人民卫生出版社曾出版过一本小三十二开本的小册子《性的知识》,对宇文博父母那个年代的青年影响非常深远。这小册子还入选2009年9月29日中国图书商报社和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联合推出的“60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600本书。” 1955年初版的《性的知识》内容简繁恰当,其中甚至有男女生殖器官交合状态时的剖面图。但等到了1957年再版,随着大陆政治风向不断向左倾斜,许多图解都被删了。小宇文博不知道从那儿搜到了这小册子,薄薄78页让他囫囵吞枣半天就给翻完了。估计他读的是57年的再版,不然也许能回答小朋友们在上《婴宁》那一课时的提问了。有一天小宇文博正独自一人翻弄那本书呢,被邻居一位小姐姐看见了,藏到身后时已经为时太晚。在小姐姐的威逼利诱下,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又羞又恼地把藏到身后的书拿来和她分享。毕竟还都是初小高小生,两人也只不过按图索骥对着图解文字上了一堂实物对照生理课。但对小宇文博,那就是他最初的启蒙性教育了。
等进了初中,学校有自己的图书馆,小宇文博的世界一下子实现了指数式飞跃扩张。尤其是他一直喜欢的绘画,在这里他认识了皮埃尔·奥古斯特·库特的“暴风雨”(Pierre Auguste Cot “The Storm”),克劳德·莫奈 (Claude Monet) 色彩细腻的印象风景,欧仁·德拉克罗瓦的 “自由引导人民”(Eugène Delacroix “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当然还有一些著名的人体油画,如桑德罗·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Sandro Botticelli “The Birth of Venus/La Nascita di Venere”), 提香的 “乌比诺的维纳斯”(提香·韦切利奥Tiziano Vecellio “Venus of Urbino“), 和安格尔的“泉”( 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The Spring”) 等。
图二 提香的 “乌比诺的维纳斯”。来源:网上公开图片,来自CRI Online – 艺术收藏 “名画今读:提香的“欲望”维纳斯 欧洲文艺复兴人文之爱“ (http://gb.cri.cn/36724/2013/03/07/342s4042424.htm)
尽管都只是一些象《西洋艺术史》等书里的插图,但大八开彩色印刷精美的珂罗版 (Collotype),仍然让小宇文博喜欢的手舞足蹈。那个时代激光照排和激光打印等现代印刷技术在科幻小说里都还不曾出现,珂罗版自然是最佳选择。由德国人在十八世纪中后叶发明的珂罗版照相术,在清光绪初年传入中国。这是一种用厚磨沙玻璃上涂布一层明胶和重铬酸盐溶液作为感光膜,用阴图底片敷在胶膜上曝光,底片图像部分就是感光部分的古老照相术。曝光后感光膜硬化产生绉折,且与图像的明暗成比例,在感光膜上构成图像,印刷后产生阳像正像。珂罗版印刷精致,图像细腻,复制效果极好,尤其能复制中国传统国画和书法的浓淡色彩和笔触神韵。所以在传入中国后被广泛应用来印刷书画,尤以民国年间最盛。其实就是今天,在印刷艺术书法作品领域,珂罗版仍然是最优的技术。就是这些印刷精美的珂罗版油画,不仅给小宇文博扫了艺术盲,也给他完成了性启蒙教育。尽管画中的中世纪西洋女性丰胰甚至有几分壮硕的胴体和他生活中的经验难有交叠,但审美本身其实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要是放在民国年间,小宇文博也许可以声称是“学贯中西”了:从出水的维纳斯开始,他读懂了《聊斋》的“樱口欲动,眼波将流,”读懂了《水浒》的“酥胸微露,云鬟半亸,”当然也读懂了宝玉入太虚幻境前的 “盘里放置的是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
从此以后每当他在球场上汗流浃背时,看到高中高年级学姐们胸前活蹦乱跳的小鹿,他自己也止不住胸中小鹿撞撞。几十年下来,而且后来在德国读书时也约会过女同学,按理说宇文博也是曾经沧海了。但当今天他上前数步,视线象流星划过苍穹,一道略向下倾斜的抛物线自然地落在了姑娘那低开领上下那似璧似玉亦酥亦脂的云一涡玉一梭的双峰上时,就算他曾经沧海,今天那巫山一段云还是令他意乱神迷,如中电击。
姑娘大概也意识到了。但拉丁姑娘一向大方,绝无亚洲姑娘的那些矫柔造作。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玛塔。请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宇文博锁心猿栓意马收摄心神,轻轻握了握姑娘那粉装玉琢的小手:
“喔,我是宇文博。今天我想 ……”
姑娘嫣然一笑:“宇文博,知道知道,我们所的记录创造者,国家科学院新院士 ……”
和其他国家类似,墨西哥国家科学院院士是该国科学家的最高荣誉。宇文博创下的发表文章数量估计可能也刷新了墨西哥国家科学技术系统的记录。其实宇文博为人比较随性,而且他自己也确实志不在此。但在自己心仪的姑娘面前,看到她一脸的倾慕甚至崇拜,他的小小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不少的满足。当然在国外混了多年,他知道国人的自我谦虚出了两岸三地和日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吃不开的。所以他没有“小意思小意思,不足挂齿,”而是:
“谢谢玛塔。其实还是所里政策好,所长领导有方,而且我组里的研究生们也特别努力。“ —— 不卑不亢,而且是欧美职场赞赏的“团队精神”Team Play —— 宇文博接着说道:
“我是想请你帮忙找一些可以接受捐款的教堂 ……”
玛塔眼神增加了钦佩:“好的,你先请坐。“
钱钟书在《围城》里曾传授男人可以给女人买各种各样的衣服化妆品或其他奢侈品,但绝不买书,只能借书。一借一还,至少有两次一亲芳泽的机会。不知道以酒色征逐为面子的大陆土豪们对这既高大上又小资文艺的泡妞宝典能领会几分。宇文博却是无师自通而且青出于蓝。因为和借书还书比,给教堂捐款又要和神父约谈,又要起草捐款文书,一来二往耳鬓厮磨,宇文博自然而然日久生情抱得美人归了。之后两人出双入对,真个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尽管没有齐眉举案琴瑟和鸣的似水柔情,但高原试马,并辔齐驱,远山如烟,荒径似带,眼前云飞,身后尘起,自有别样异域风情。
玛塔娘家查维斯 (Chávez) 也算得上是莱昂望族。拉丁民族不象天朝那样热衷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所以没人知道查维斯是不是莱昂首富。其实她家和委内瑞拉那位在第一次海湾战争后第一个跑到巴格达拥抱萨达姆·候赛因而出名的左派强人乌果·查维斯 (Hugo Chávez)没有一点关系。查维斯在拉丁美洲也算得上是个大姓。在1570年把巧克力从墨西哥带回西班牙的就是查维斯家族的特林尼达·查维斯 (Trinidad Chavez Aparicio)。 有意思的是玛塔的老爹老查维斯也叫乌果,和那位委内瑞拉强人同名。西班牙语里 “H”不发音。要不然老查维斯就是法国大文豪雨果 (Victor Hugo) 了。墨西哥的畜牧业极为发达。由于原料充足,莱昂的制革业和制鞋业在墨西哥首屈一指,墨西哥60%的鞋子产自莱昂。老查维斯原先是农场主,在瓜纳华多州和旁边的阿瓜斯卡连特斯州 (Aguascalientes,西班牙语意为“热水”因其首府阿瓜斯卡连特斯城多温泉而得名) 有多处家族牧场。
而让查维斯家族从地主阶级晋升为资本家兼地主的双重剥削阶级身份的是老查的太太,朵莱 (Dorothy “Doray” Chávez)。
墨西哥是高原之国。美洲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碰撞挤压形成了北美太平洋东岸的落基山 (Rocky Mountain);美洲板块和南极洲板块的碰撞挤压则形成了南美的安第斯山 (Andes)。从北美的落基山逶迤向南,中间墨西哥的母亲山马特雷山 (Sierra Madre) 将之与安第斯山联接, 形成世界上最长的褶皱山系,长达一万五千余公里的科迪勒拉山系 (Cordillera Mountain Range)。这条长长的山系在墨西哥西边的太平洋东岸形成一个陡峭的台阶,而在海拔一两千米以上的山顶则是平缓宽广的平台,也就是西班牙语的所谓桌子 “梅萨“ (Mesa)。莱昂就坐落在这桌子的中间,海拔大概是1,800米左右。查维斯家族的牧场大部分散布在莱昂和旁边的阿瓜斯卡连特斯。大概和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样,觉着山越高,离天堂和上帝就越近,所以查维斯家族在瓜纳华多州和凯莱塔洛州 (Querétaro) 交界处的海拔3,360米的萨摩兰诺 (Cerro El Zamorano) 山上购置了一处高山牧场,专门作为家族聚会场所。
瓜纳华多州的首府尽管在瓜纳华多城,但莱昂其实才是该州的经济和交通中心。因为皮革工业发达,莱昂的土壤和水资源有一定程度的化工污染,但空气质量其实相当好。而凯莱塔洛原本是个农业州,后来围绕首府凯莱塔洛的圣地亚哥 (Santiago de Querétaro,简称凯莱塔洛) 市吸引外资,开发了相对先进的制造业。整个州的环境非常好,而首府凯莱塔洛市是公认的墨西哥生活品质最高也是最安全的都会区,其生活品质在整个拉丁美洲大概也能进入前三甲。而且其交通位置极为方便,离莱昂约不到四小时的车程,差不多处在莱昂到墨西哥城的高速公路的中点。查维斯家族的高原牧场在凯莱塔洛市东北面的三千多米的萨摩兰诺山上,天是蓝的,水是清的,树是绿的,从来不用任何化肥农药,真正的有机绿色原生态。
墨西哥和拉丁美洲的其他国家一样,国民几乎都是天主教徒,反对计划生育。玛塔在家是老小,上面还有七个哥哥。老查维斯老了老了,得了一个千金,可不是碰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上面的七个哥哥,查大郎查二郎查三郎都年过不惑渐近知天命,早已各自建牙开府开花散叶,将查氏集团扩展到其他州去了,平时不常回来。查四郎查五郎查六郎虽然都已成家立业,但都还在老查旗下效力。大概朵莱还要对他们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几番之后才能放心让他们自立门户。只有和玛塔差不多大的小哥哥查七郎何尔海 (Jorge),尽管也已娶妻生子,但还在墨西哥最著名的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UNAM (Universidad Nacional Autónoma de México) 读博。UNAM在美国新闻导报2014年全球最佳500所大学里和华中科技大学排名并列第294,和巴西的圣保罗大学 (Universidade de São Paulo) 和里约热内卢大学 (Universidade Federal do Rio de Janeiro) ,以及阿根廷的布宜诺斯爱里斯大学 (University of Buenos Aires) 等同属拉丁美洲最好的几所大学。而且它们的排名都远远高于“高科技大国”印度那全球闻名,连名字都仿照麻省理工学院 (MIT) 起的“印度理工学院”IIT —— IIT 其实叫IITs, 因为不是一所大学,而是有许多所。其中最著名也是在所有IITs里排名最高的是孟买的IIT Bombay,排名第405。
上面说到西班牙语 “H”不发音,发“喝”音的主要是字母 “J”和 “G”。在拉丁美洲有时字母 “X”也发“喝”音。比如常用的名字哈维尔 (Javier) 在拉丁美洲许多人也写成 Xavier。 何尔海其实就是英语里的乔治: Jorge = George。反正从查大郎到查七郎,当然尤其是何尔海,对这个小妹妹都是宠爱有加。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妹妹想要的总会有哥哥效力。宇文博当然也跟着沾光,和玛塔相识不久就被当作家庭成员参加了萨摩兰诺牧场聚会。
就是这第一次聚会让他得识朵莱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