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竺问道

严磊这个周末起了个大早。难得的睡懒觉的机会也只好放弃了 —— 因为严总要到天竺求见一位高僧。

据说现在土豪有十大标准，其中第一条就是从“带金链子变成带佛珠”: 手腕 —— 而且一般是左腕 —— 上坠一圈沉甸甸的沉香木数珠，以彰显主人的一心向佛。大概因为佛家慈悲为怀，屠夫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比“只要购买赎罪券的钱一敲响钱柜，罪人的灵魂立刻就可以从炼狱升上天堂”的效率至少高出几个数量级。因此土豪们纷纷皈依三宝。当然让他们认真出家是不行的，金屋藏娇的小三小四小五们实在割舍不下。但在家做个居士可不是两全其美么。即使在淘“第一桶金” 或“第N桶金”时偶尔做过些个昧心事，只要青灯古佛前蒲团上一跪，也所谓苦海无边，慈航可渡了。

不过我们严总从来不带那些个累赘的劳什子；也不是想在同行老总中间显摆自己的佛学造诣；当然更不是坑了供货商或客户，心中不安，想把心理垃圾倒给佛。说起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严磊上西天居然是要高僧指点商场迷津。好在严磊的西天不是真的在印度，而是近在咫尺的灵隐。不过严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小蝴蝶翅膀这么轻巧一搧, 居然引出大洋彼岸的几场风暴。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邵康节确有道理 ….

家里的两位领导还在黑甜乡里呢，严磊进到厨房给自己准备简单的早餐。清晨起来煮咖啡一直是严磊的享受。生活中确实有许多快乐可以很简单。对严磊来说，书、音乐、酒、咖啡就是其中的几样。每天清晨起来，打开所有的窗户，后院的青草气息随着鸟语飘进厨房。身体似乎都能感受到空气流过时水一样的压力、质感、和宜人的凉意。严磊这人要按中医说法可能是热性体质。杭州秋天应该算是气候宜人，但到早晚似乎还有些冷意。平时在公司里一到秋天，其他同事都穿上羊毛衫之类的，有的甚至还在外面罩一件夹克，严磊却基本上是衬衣甚至T-Shirts，几乎没有穿夹克的时候。早上凉爽的晨风拂在热身子上，真正是“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说不出的清新畅快。

这时候在咖啡炉里续好水，挖数勺新鲜的咖啡豆，一按磨咖啡机的开关，咖啡豆在机中大珠小珠落玉盘，圆荷泻露曲港跳鱼响成一片。转瞬间一包散发着稍许有些刺鼻氤氲的咖啡粉已经就绪。倒入滤纸，打开咖啡机开关，听着竹露滴清响一汀杏花烟雨声，少顷一壶香气四溢的咖啡就烧好了。

清晨的记忆悠远绵长，清晨的思绪零露清扬。清晨最宜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尤其周末有些闲暇，严磊尤其喜欢在格里格 “皮尔•金特”里的“清晨”中磨咖啡。一开始在单簧管和双簧管的和声里长笛吹出乐曲的主题，接着是大提琴的副主题。闭上眼睛，似乎能看到清晨的阳光穿过森林洒向草地，鸟语咖啡香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

早餐毕，严磊的助理程琰已经在客厅等着了。严磊自己去车库开出他的宝马M6四门轿跑, 招呼程琰上了车，沿着前院的小道驶向大门。车轮压着满路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特别让人心旷神怡。

和别的老总们不同，严磊从来不用司机。其他老总们不是宝马7-系列，就是奔驰的S-Class, 由司机开着，坐在后座，享受“尊贵、威严”的良好自我感觉。严磊一来特别喜欢宝马M系列的动量、速度的感觉，二来呢，敞篷跑车或轿跑要么干脆是双座的，就是所谓的2 + 2四座，即使是象他的四门轿跑，车身本来就比轿车低矮，而且后座空间狭小，要象别的老总们享受尊贵威严简直是活受罪。所以干脆就自己来吧。

周末的清晨西湖边还没有到游人如织的时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路从北山路到灵隐路，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俱是是西湖的精华荟萃之地。左边是水光潋滟人间蓬莱的北里湖孤山，右边是茂林修竹神韵天成的葛岭宝石山。难得一路既没有太多的车，旁边的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也还只是稀稀落落，尚未形成红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车象快艇滑过水面，开着车窗，空气清新，隐隐还可以闻到鸟语，不象平常一路的汽车尾气和噪音。断桥、平湖秋月、西泠印社、苏堤、曲院风荷、杨公堤、花圃。。。尽管在车里看不真切，但那股子蕴藉文采风流，似乎从车窗淌进来。这周末一大早起得也真值了。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自唐朝开始，中国的经济中心东移，“扬一益二”，江南已是全国最富庶之地。有宋以来，尤其是“泥马渡康王” 建炎南渡，政治文化中心也移至江南。到本朝自开放深圳后继而开放长江流域，上海重新变为魔都，而杭州的风光欹旎自非其他城市可及，稍带着灵隐也隐隐然有天下丛林之首之势。除了湖光山色的自然景观外，灵隐寺的人文和传统文化景观也许同样重要。自东晋咸和元年开山始祖印度僧人慧理和尚建寺，这座将近一千七百年的古刹历代高僧辈出。最著名的，禅宗经典《五灯会元》即由南宋僧人普济在灵隐寺编撰。到了近代，民国大才子李叔同虽然是在虎跑寺出家，但正式在灵隐受比丘戒。

不过真要说天下第一寺，可能还得属洛阳白马寺。不光因为白马寺是中国最早的佛寺。而且“寺”就始于白马寺。其实“寺”本来是中国一些朝代的官署名。秦汉制度，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施政之所谓之府，即所谓公府。而三公以下的九卿施政之所则称为寺，就是所谓的卿寺了。以后历代基本上是在秦汉制度上作作加减法而已。以寺名的官署如大理寺、大常寺、鸿胪寺、太仆寺、光禄寺、宗正寺等。还有就是宦官也称“寺人”。传说佛教传入中土因缘于东汉永平七年明帝梦见神人佛陀，遂遣使臣至西域月氏迎天竺高僧迦什摩腾和竺法兰, 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阳。高僧们最初住在接待外宾的官署鸿胪寺，第二年明帝下诏将之改建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将该僧院名为 “白马寺”。此后尽管也叫浮屠、招提、兰若、伽蓝、精舍、道场、禅林、丛林 …, 但天下比丘僧比丘尼供奉佛像、舍利，修道礼拜入定坐禅和起居饮食之所的正式名称就是“寺”了。

严磊扪心自问，就是真的要上印度去取经，似乎也值得 ——杭州到新德里航班的单程票价也就不到两千块钱，折成美元也就两三百美元 —— 尽管向世外高人请教如何开拓美国市场看起来有些非夷所思，但其实却非常言之成理。中国开放几十年，随着重心从珠三角移向长三角，世界工厂渐渐向产业链高端移动，从只能为台商港商来料加工劳动密集型的制衣制鞋发展到信息、能源、生物制药…. 等技术密集型产业。全球化带来机遇，也带来挑战。尤其象严磊那样的科技公司，除了开拓全球市场的需求，同样重要的是引进吸收高新技术的需求。国人向来喜欢跟风。联想成功并购IBM的个人微机产业部门，与Hewlett-Packard, Dell等分庭抗礼，并且在2013年销售量跃居世界第一。联想的跨出国门实现全球化成了想向外拓展的企业的榜样。《福布斯》报道，从2000年以来截至2014年11月，中国公司一共完成了896件并购案，总金额高达430亿美元。其中的四分之一集中在加州。著名的如李彦宏的百度在谷歌的后院投资三亿美元建一个人工智能研究中心。梁稳根的三一重工在2012年三月同意并购俄勒冈州的四个风力发电场。接下来就是名声遐迩的和奥巴马的官司。马化腾的腾讯也花了3.3亿美元并购了北卡罗来纳州的电子游戏开发商 Epic Games…….

严磊浙大光仪系毕业后，有幸分配到当时全国最大的显微镜制造商金陵光仪厂。浙大严格的工程训练，再加上他自己脚踏实地从工程师、车间主任、到研发、量产、销售、市场 … 整个精密仪器设备产业链的每个环节都剑及履及亲力亲为。进入2000年中，机缘凑巧，有港商有意注资合作开发精密仪器产业。严磊以其综合实力出任中方总经理。几年后港中投资方循无锡尚德太阳能的模式并购国资，以私有化合资企业在上海证交所和香港同时上市，严磊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对严磊来说，向海外发展可能不光关乎公司的发展壮大，甚至还关乎公司的生死存亡。有一种说法，电子工业尤其是半导体集成电路和磁存储工业的发展遵循的是“摩尔定律”的指数式增长，而光学冷加工却还停留在牛顿时代。严磊公司的旗舰产品光学显微镜及其他精密仪器产品，需求大量高水平光学、电子学、和精密机械工程师。但中国这十几年高速发展的成果之一就是高科技人员工资随之而来的快速成倍增长，和停滞的美欧日本等国家工程师的工资增长速度形成鲜明的对照。尤其最近这几年社交网站泡沫大盛，软件工程师工资更是领先其他产业。但其实软件除了高级算法，大部分只不过写些应用软件，能用 Visual Studio的都自我感觉是高手了，在工科里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几乎连理工科最基础大学一年级的高等数学微积分都不需要。所以当一帮学金融的跟着华尔街鹦鹉学舌说印度的高科技产业如何如何 …., 严磊就忍不住要笑。但软件业却象一个黑洞，把本来就紧缺的理工科人力资源都吸收去了。精密工程产业所需的应用物理、精密仪器、和工科电类的工程师，本来就是一批高智商数理能力极强的人群，以高就低学个把软件编程，还不是手到擒来？跳槽到软件公司，比那些学CS (Computer Science, 计算机科学) 和 CE (Computer Engineering, 计算机工程) 出身的正宗软件工程师反倒更强些。几下里围追堵截前后夹攻，中国精密工程产业的人力资源优势早已丧失迨尽。尤其在宁沪杭金三角，一个资深技术骨干的工资动辄几十万人民币，跟美欧比较已经没太多竞争力了。公司要发展，初期的低价格低端产品的路子已经走不通了。

为了生存，为了发展，公司必须开拓美国市场，同时引进高新技术。为此严磊也面试了相当数量的海归或海未归人选。表面看起来，这些人选的牌子都非常响亮。许多有MBA学位，说起市场战略或营销策划还有五花八门的 “解决方案”都头头是倒，商业计划书那更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但严磊对这些务虚的不感兴趣，他自己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一问起硬碰硬真刀真枪的，象有没有成功主持开发一个产品，从可行性研究、到样机开发、内部调试 (Alpha-Test)、用户试用 (Beta-Test)、到最后形成产品批量生产，或者有没有成功将公司产品打入市场，实现成规模产值的，那些人选要么拿空话搪塞, 要么答非所问南辕北辙， 要么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到头来严磊知道那些个都是赵括马谡，譬如没得红娘穿针引线的张生 —— 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的。

正在两难之际，助理程琰说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听说灵隐寺有一位高人，原先是硅谷一家高科技公司主管新产品开发的高管，而且还自己创办过初创公司。后来看破红尘，在灵隐出家了，法名唤作惠明禅师。严磊对此倒一点也不见怪。有史以来自有一些出将入相文武兼备的高人勘破生死归隐林泉的。他们们有些是功成名就为了逃脱兔死狗烹，象泛舟五湖的范少伯或者从赤松子游的张子房；有些是仕途磋跎青云无望急流勇退的 —— 当然其中也不乏身在江湖，心怀魏阙，终南捷径以退为进的，象王安石变法失败后晚年潜心向佛；自然还有情迷太虚后来翻过来风月宝鉴放下刻骨铭心的粉骷髅，情天情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最著名的当然是五台出家的爱新觉罗·福临了。

程琰办事效率极高。马上联系灵隐寺知客，安排好了先拜见方丈明性大师。清早路上也不堵车，游人也还不多，不一会到了灵隐，在停车场停好车，逶迤入寺，知客僧已经在客堂迎候：“严总早，家师已在方丈恭候。”

知客在职事僧序列中地位并不高，排在都监、监院、副寺、维那、增值之后。灵隐素来香火鼎盛，难免沾染商业气息。以方丈弟子出任知客，足见其职责重要。知客相当于世俗公关，事关寺庙财政资源，历代总得由见多识广的僧人出任。无论达官贵宦、名商大贾、名士倜傥、才子风流，还是轻财重义千金一诺的侠客，甚至是引车卖浆之流、鸡鸣狗盗之徒，寺中僧众向来司空见惯混闲事，有缘的总是结个善缘。佛法众生平等，当然不会闹出“坐，请坐，请上座，茶，敬茶，敬好茶”前踞后恭的笑话。不过一个全国500强而且还是高科技公司的老总和一个普通香客毕竟还是没法真正完全平等吧。

严磊礼貌答谢：“谢谢禅师。请问禅师上下？不敢劳动尊师。请禅师指引。”

知客僧回答道：“贫僧福灯，忝为本寺知客。严总这边请。”

大概白马寺以来，全国佛寺无论大小，大到天下第一大寺占地121公顷的北京潭拓寺，小到边远县城土佛寺、玉佛寺、铁佛寺、或其他不知名的佛寺, 格局大都差不多。只要地理环境许可，寺庙总是坐北朝南。在南北中轴上分布的主要建筑大殿：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后面的殿堂可能有些变化，一般是法堂和藏经楼。禅房僧房一般在寺院的最后面。

一进山门，先是山门殿。佛寺一般有三个门，故称三门殿或山门殿。中间正门平时不开，僧人和游客从两边侧门出入。三门殿内两旁塑两大护法夜叉，或称“密迹”或“执金刚”，手持天竺兵器金刚杵。山门殿两边的偏殿，东边是鼓楼，西边是钟楼。山门殿后面是天王殿，殿内供奉弥勒佛，弥勒佛像背面为手持金刚杵的韦陀菩萨, 两侧为护法的四大天王。灵隐寺的韦陀菩萨是南宋时期的遗物，已有七百多年历史。

经过天王殿后的庭院，便进入主殿大雄宝殿。灵隐寺规模恢宏，不算山门殿，一共有五进大殿，大雄宝殿仅仅是第二进。除了佛寺常规格局都有的藏经楼和法堂，灵隐寺还有第三进药师殿，第四进才是藏经楼和法堂， 最后后殿第五进华严殿。主殿大雄宝殿三层重檐，高达十丈有余 (33.6米)。殿内正面为香樟木贴金仿唐释迦牟尼莲花坐像，连座高八丈有余 (24.8米)，是中国最大木雕佛像。因为和传说中济公和尚的渊源，大殿两侧有十八罗汉造型，姿态各异，栩栩如生。释迦牟尼像的背面是本生故事 “善财童子五十三参”，但其中人物除了中间善财童子的师傅手执净瓶的南海观音， 和文殊师利、德云比丘、普贤菩萨等五十三位善知识，还包括许多中国特色的传说人物， 象托塔天王、孙悟空、济公等也在其中。

佛学的智慧在数大宗教中尤有特色。比如佛对时间和偶然性的认识就比同时代的其他宗教和哲学高出难以道里计：佛的所谓的经世历劫，刹那芳华。佛的对所谓的缘也就是偶然性的重视，所谓佛度有缘人，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有一层，佛对空间的认识也很高明，所谓的芥子须弥山：只要读过《西游记》都对须弥山有个起码的概念：那是可以和横空出世的昆仑山颉抗的大山，但居然有“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佛陀造象其实是对佛教时空观的形象化表述：在时间上有所谓的纵三世佛：指过去佛燃灯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未来佛弥勒佛；在空间上有所谓的横三世佛：中央释迦牟尼佛，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灵隐寺就颇有此造象特色。在大雄宝殿之后第三进药师殿、四殿藏经楼和五殿华严殿。天王殿的弥陀佛，大雄宝殿的释迦牟尼佛, 和药师殿的药师佛，将时间空间以具象的方式表达。

图一 灵隐寺地图。来源：网络公开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