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火了,影响传到文学城文化走廊。光合效应,一个活动应运而生:我的二舅,二叔,二大爷。
大家的故事都不错,尤其核桃小丸子讲龙叔的二舅爷,很有历史沧桑感。
龙叔有二舅,也有二叔。想参加活动但找不到他俩有什么特别闪光的经历和感动人的故事,所以对此项活动只能飘过。
核桃小丸子那个故事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同学的爷爷,一个投降的国军军官,名字叫孙邵武。
我儿时记忆中隐隐约约还有这样的画面,肃杀气氛很重的批斗大会,几个地富反坏右弯腰站在台上,但有个人陪坐在他们旁边,他就是孙邵武。当时我还没上学,根本不理解地主富农走资派的具体含义。但我知道,那都是所谓“坏人”。 不理解的是,既然孙邵武也是“坏人”,会场下面也喊口号打倒他,为什么他还可以坐着?
孙邵武身材魁梧,虽然破旧,但那身中山装穿得齐整,风纪扣都系着。在椅子上,除有时需要回答问题外,基本挺胸端坐,目视前方,表情平静。
孙邵武在部队里学过一点推拿和中医。所以当地农民如果有什么不严重的跌打损伤,都会请他过来医治。这时候大家似乎对他很尊敬,和在批斗大会上喊口号打倒他形成鲜明对比。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听他说话。话不多,但中气很足。配上他端坐的样子还有那整齐的中山装,让人肃然起敬。
我上学后才慢慢明白,当地人在批斗会上对他客气原因有两个。一来他当时还是县政协委员(没有文件撤他的职务), 二来,人们一直认为他是当地最有名的人物。
孙邵武应该是1930年代出道的。中学读完后,就去了武汉,上了黄埔军校的武汉分校。毕业后就加入国军在湖北和江西一带驻防。曾在江西九江与日军接战时,左手中弹。后来伤虽好了,但每逢天阴下雨就疼。这是不是他学习推拿的动力就不得而知了。
1949年他的部队向解放军投降时,孙邵武已经是中校军衔,官拜团长。 如果他愿意留在部队接受改编,后来也许还会继续官运亨通,但他选择回乡。共军给他开了投降证,说将这个交给当地政府,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确实如此,不仅没麻烦,县长还特地过来看望他。县长对底下基层干部说,孙绍武先生对革命是有功的(估计是他率部投降那个事),大家要尊重他。
不久以后,他被选为县政协委员。这时,当地农民常常看到县里给孙邵武寄寄来信件,上书: 孙邵武委员收。
从那时起,人家都称他孙委员、
孙邵武的妻子不是当地人,而是一位上过学的女人。我听过老人们描述过他俩的风光。当时应该是抗战刚结束,孙邵武从不远处的驻地回家探亲,带着新婚不久的太太。老人们说,两人都骑着马,孙太太骑的是匹白马,手里挥着马鞭,脚上穿着高筒皮靴, 那样子威风得不得了。
有人附和:对,她比孙邵武还牛。孙邵武到村口就下了马,让后面的勤务兵牵着马,自己给老乡们作揖打招呼。但孙太太依旧在马上坐着,看到长辈也是那么傲气。
我可以想象,孙邵武和妻子这此回乡确实给当地人某种震撼。确实如此,得当多大的官,才能有这样的气派呀。
文革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想动孙邵武,因为他虽是个委员,但不属于当权派。但当造反派夺权成功,就有人动他的主意了。 造反派到了他家,问一些历史问题,孙邵武给他们介绍了当时投诚经过。
造反派想投降证,孙邵武说当初政协开会时候登记材料,投降证交到县里了。
有人想整你,理由随便编。几天后,传言出来说县里找不到孙邵武的投降证。
其实,这件事孙邵武是可以出找人证明的。他曾经的手下接受了共军的改编。去过朝鲜,后来当了副师长。孙邵武50年代初和他还有信件往来,后来为了不在政治上连累他,孙邵武说以后就不联系了。
给这个人发封信,完全可以证明当时投降的真实性。
面对造反派的质疑,孙邵武只能沉默。当时是1968年,革委会已经成立,一些老干部也被“三结合”进了里面。有个干部和孙邵武关系不错,质疑说:给他戴国民党敌特分子帽子需要证据。投降证也许在县档案馆,找不到而已。还有,当时的县领导看望过他。能让他当政协委员自然看过投降证。
真要给他戴帽子,至少需要外调。
双方争执后妥协了。于是才有孙邵武坐着椅子上台陪斗的画面。
70年后,斗争大会的频率就少了。一个村子一共就三四个地主富农。上台发言的老贫农(其实就是当时的二流子)也就那些话,比如那年腊月,家里没米,带着全家到地主家乞讨,四口人老地主才给三块肉。
孙邵武对坐着陪斗也习惯了,我发现他的脸色有时还出现点微笑。不过,端坐的姿态不变。后来龙叔学到“坐如钟”,立刻想到孙邵武。
大约1972年。孙绍武过去的一个部下突然来到他家。这位部下没有孙绍武那么运气逃避冲击,他将当年的委任状保留下来当纪念,结果抄家抄出来了。这还了得,完全是想复辟嘛。于是批斗批斗再批斗,没完没了。
然后他就想到自杀。但最后他想起孙邵武曾经救过他,于是决定想见孙邵武一面。
孙邵武知道自己在家招待他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但他不能汇报,这个人必须再救一次。 两天后,村里有个表现积极的民兵队长干活时腰扭了,早上起来到孙邵武家让给推拿一下。孙邵武对他说这人时远方的表弟,但民兵队长脸上表现出不相信。 推拿过后,孙邵武严肃地对部下说: 我以前救过你,是想让你活着。你的命不是自己的,要结束他必须经过我批准。
那人想走,孙邵武说现在不忙。这时候你要走了,我就麻烦了,你听我的。
果然,民兵队长报告了大队领导,然后进而报告了人民公社的革委会。下午,派出所就来人了。
那人被带走了。孙邵武平静地说明了一起。从干部的表情中,他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
于是,批斗孙邵武的大会召开了。由于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上面很重视。县革委会还专门派人参加。
椅子没有了。 孙邵武穿着黑色中山装挺直地站在台上,头微低,但表情平静。遇到批斗者的问题,他不急不慢地回,介绍他和那人的关系。这是第一次他给大家讲述战场,而且是抗日战场,讲述他当年怎么救那个人。
日军火力太猛,这个人被下令在某高低固守。后来上面下来撤退命令,但那个高地没有通信设备。孙邵武冒着危险在夜间上了高低,当时那里只有十几个人活着,而那个人一条腿已经受伤,无法动弹。孙邵武将他背下山。
孙邵武说这人留着委任状绝对是不对的,都解放20多年了,还留那个做什么。
批斗者质疑他为什么不早报告?
孙邵武平静低答:“这是我的错误,我接受批斗。”
不知为什么,本来要安排到各处开批斗会的,但却取消了。不知道是不是孙邵武那次对战场的描述让上面的人改变了想法。
从那以后,凡是有批斗或批判大会(例如76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以及之前的大家新生资产阶级分子),孙邵武都要出来站着陪斗。除了夏天,每次他都身着黑色中山装,风纪扣紧锁,身体挺直,表情平静。
1978年下半年,地主摘了帽。春节之前,孙邵武家门庭忽然热络起来。 一些以前从没来往过的亲戚过来串门,其中还有一位离这里大约20公里远的远房外甥。大家都很熟悉那个人,因为75年作为某政治活动宣传队(和什么工作组类似)到邻近村庄工作过,并且作为干部还坐在批斗孙邵武的主席台上。人们说,真奇怪,没想到他们是亲戚。
我问过我同学,他说其实亲戚不亲戚基本八竿子打不到,但以前孙邵武在江西某城见过那人的父亲,资助过他。
那个被孙邵武救过的人也来了,并带着三个儿子。据说,那人让儿子们齐刷刷地跪着给孙邵武叩头。
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孙邵武说在高考后。那天我和另两位同学去他家看他孙子。孙子高考的成功可能让孙邵武忘记了什么,那天他没穿中山服,没有挺直的端坐,而是像一般慈祥的爷爷们微笑地看着我们,静静听我们说话。
说实话,尽管我很渴望知道他的故事,但还是不知道如何和他亲近。到了喝酒的时候,我才借着敬酒和他说起话来。他兴奋地说他要送他孙子去武汉上大学,那地方好久不没去了。
于是我问: 当年为什么想到去武汉读军校?
他稍微想了几秒钟,说:“孩子们,如果以后有人问你们为什么今天要上大学,你一定觉得问题可笑。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那个选择与你们现在上大学是一样的。”
孙邵武的太太在1979年到1983年期间还被请到当地一家初中班教过书。当年她虽然嫁给孙邵武当了官太太,还坚持在学校当老师。49年后,她曾让孙邵武到县里说让她当教师,但孙邵武没答应。
1986年,孙邵武的太太去世了。 孙邵武没有当众流泪,但坚持在妻子灵前笔直立正好几个小时守灵。
1989年春节我探亲,正好当地有人组织舞狮子灯(与舞龙灯差不多)。 一般人家对于过来的狮子舞队伍,尤其是有亲戚关系的,都要买条香烟,几挂鞭炮迎接。然后舞狮子的队伍就会进那人家的堂屋舞上一番。旁观的也可以为挤进去观看。
同学不在家,我正好被挤在一面墙前,后面就是他家的相框。 有个相框摆上面摆的都是孙邵武的太太的照片,印象最深的是一张身着民国时代女学生形象的黑白照片,浅衣,黑裙,白袜,黑鞋。真可谓典雅端庄。
听我同学说,他爷爷将自己以前的照片都烧掉了。但他唯一保留了这张。
照片两旁还有一幅孙邵武写的挽联。可惜我记不得了,但其中的深情读着让人感动。
我最后一次见孙邵武是2007年,那时老爷子应该90多岁了, 由于患过轻度中风,手脚不再灵活,腰板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挺直。 我正在一家小卖部和人闲聊,然后听到后面有人说话,中气依旧很足。我转身过去,看见他想过去握手,他摆摆手,笑了一下指着自己的嘴巴。
由于中风的关系,嘴巴守不住口水。因此,老爷子一只手里拿着手绢,随时清理。他不想和别人握手,考虑的是别人的卫生。
听人说他每天早上坚持出来散步。还要去爬一个约几十米长的坡道。 他自己说: 能上坡,能下坡,说明我还健康。
老爷子记忆力好,问我有没有和他在武汉大学教书的孙子联系。听我说现在在美国,老爷子笑:“当年你问我为什么去武汉,现在我要问你为什么去美国,问题可笑吧。”
老爷子终于2009年,听老人说,老爷子晚上睡觉走的。家人发现的时候,枕头上脑袋端正,双臂将被子对称地压在腋下,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