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选的情势焦灼,双方都在“战场”州投重兵下本钱。但是一个从传统红州犹他传来的民调却让人大跌眼镜。原来川普竟然落后了,处于领先地位的是保守派出身,代表了共和党内反川势力的独立参选人Evan McMullin。副手Pence不得不在百忙中从兵家必争的宾州杀回犹他助选,以防止后院起火。这种情形并不是偶然的,就在川普势如破竹的初选阶段,犹他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对川普说“不”的州,他只得了第三,Ted Cruz得票是川普的5倍。
川普和独立参选人Evan McMullin
为什么犹他这样保守的红州对川普旋风热不起来呢?一方面是在犹他州有深厚传统的摩门教对个人修为的重视和川普本人的私德不正,另一方面我们就不能不提起摩门教在美国历史上饱受迫害的历史。原来摩门教创始人斯密约瑟于1830年大彻大悟后在纽约创教,但是被正统教会视为异端,遭到迫害,从纽约被赶到俄骇俄,转展迁徙,从东向西,又来密苏里,伊利诺州,不管到哪里都讨人嫌。密苏里州长Lilburn W. Boggs甚至下了“驱逐令”。斯密约瑟最终于1844年6月27日在伊利诺州Carthage(迦太基)的监狱里被暴徒谋杀。他的继承人杨百翰继续率会众西迁,来到当时墨西哥属地现今美国中部的大盐湖山谷一带,终于发现了世外桃源,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建立了犹他州。
斯密约瑟和杨百翰
犹他州的摩门教会如今已经成为美国主流,2012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Mitt Romney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象征着财富,地位和荣誉。但是他们悲惨的历史依然被摩门人代代传讲。前世不忘,后世之师,当川普大谈禁止穆斯林入境,川普的儿子把叙利亚难民比作有毒的糖豆,摩门教徒Evan McMullin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独立参选,发誓要把真正保守派信仰自由忠于宪法的精神坚持到底。
记得有位中国哲学史家曾说过,如果只用一句古语归纳中国传统文化,就是己所不欲,勿失于人。人性是相通的,摩门教徒不愿先祖被迫害遭拒绝的历史重演,虽然他们对伊斯兰教的信仰绝不认可,但是也对川普以宗教界限把人划成三六九的政策等心存戒心。
另一个在历史上吃过大亏的少数民族,是在意识形态上和保守的摩门教站对立面的美国的犹太民族。虽然富有的犹太人并不能从民主党高税收的经济政策得到什么好处,但是他们却以极高的比例支持把平等民权挂在嘴边的民主党。60年前在德国惨遭屠杀的经历告诉他们,如果听任强势民族狂热的国家主义滋生蔓延,再多的财富也会被夺走,再兴盛的人丁也会被杀戮。二战期间,逃离纳粹魔爪的犹太人却遭到了美国人的冷遇。直到1944年纳粹德国气数已尽,美国政府才展开有组织的救助犹太人的行动。这一历史成为当代美国人记忆中的耻辱,也让不少犹太人深思叙利亚难民危机,忆昔抚今。在美国,由于巴以关系的原因,犹太人和阿拉伯社区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但是,当在911双子楼废墟上建立伊斯兰中心的计划遭到全国口诛笔伐的时候,作为一个犹太人,纽约市长Bloomberg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挺身而出,以信仰平等出发点,为这个工程出声辩护;今年的大选,Bloomberg为民主党站台,在超过川普身家10倍的富豪地位掩护下向川普开炮,让房地产大亨颇为狼狈。
等候屠杀的犹太人
作为在历史上深受奴隶制度和种族隔离隔离之苦的黑人,从民主党总统约翰逊总统签发保证黑人民权法令开始,就开始坚定地和民主党站在一起。种族主义阴魂不散的南部原本是民主党的大票仓,但是这些白人选民们对民权法案非常抵触,发誓要用选票惩罚自己的党。于是约翰逊之后的共和党尼克松因势利导,实行了一个被后世称之为“南方战略”行动,把南部各州囊括到了共和党的势力范围。从此,两党的基本盘大挪移,黑人选民对共和党拥抱南方的行为耿耿于怀了半个世纪。2012的大选奥巴马获得了90%的黑人票。
美国南方,白人暴徒和被私刑处死的黑人
与摩门教,犹太人和黑人一样,华人移民在美国同样有一段苦涩的历史。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把歧视对象的国别堂而皇之,白纸黑字地写在题目之上的法律。在排华法案之下,中国人在长达60年的美国人口大爆炸的黄金时间里,无法象世界其他国家人民一样,合法移民美国。这是目前华人只有美国总人口1%的主要原因。更有甚者,白人移民官员竟以“排华法案”为依据,不承认出生在加州华人黄金德的美国公民权。黄老英雄一状告上最高法院为自己讨回了公道,用高院判例的形式确认了宪法第14修正案对出生美国之人的公民权的保护,开华人参与民权运动之先河。
排华图片
今年川普的参选,激发了相当一大票华人的热情和幻想。他们支持川普的一大理由,就是川普不在乎“政治正确”,维护“言论自由”。那么到底什么是“政治正确”的官方定义呢?我Google个维基百科如下:Political correctness (adjectivally: politically correct), commonly abbreviated to PC,[1] is a term that, in modern usage, is used to describe language, policies, or measures that are intended primarily not to offend or disadvantage any particular group of people in society.
这个话说的更具体一点,就是不要因为个别人的行为而用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伊斯兰恐怖分子近几年来虽然在美国欧洲作案数次,ISIS在中东愈演愈烈,但是奥巴马政府就是坚决不肯在官方文件中把恐怖主义行动和伊斯兰信仰联系起来,一方面是不愿意疏远中东的穆斯林盟国,另一个考虑也是保护本土的穆斯林普通群众免于歧视和偏见之苦。
2002年,起源于中国广州的非典型性肺炎(SARS)传遍全球,引起了世界范围的恐慌,甚至连远在多伦多的中餐馆也不能幸免,华人被怀疑是带菌者,亚洲食物被认为是毒源,在这样毫无根据的偏见下,民众自发地“抵制”中国城,一时间昔日门庭若市的中餐馆门可罗雀,几乎可以关门大吉了。在这样草木皆兵的气氛下,多伦多不少头面政客毅然顶着压力亲自光临中餐馆用餐,以实际行动对把华人和非典划等号的偏见说不。这样雪中送炭的义举,让多伦多华人社区感念至今。
令人草木皆兵的非典(SARS)
50年前乃至100年前的美国,是最不讲“政治正确”的年代。华人在那一段美国移民史上一直是受欺凌,被歧视的对象。如今川普最爱用的一个口号就是他是坚持所谓的“law and order”的候选人。很多华人望文生义,说华人既然是弱小的少数民族,那么严刑峻法惩治犯罪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回顾历史,“law and order”这个看似合理的口号却有着一段令被歧视民族惴惴不安甚至不堪回首的历史。
60年代约翰逊总统民权法令之后,黑人的政治权力有了极大飞跃,反战运动风起云涌,社会在进步中动荡,这一切引起了白人社会的极大反弹和不安,这时候,尼克松总统高呼“law and order”的口号横空出世,赢得了反民权势力的选票。19世纪的加州是当时美国华人最多的州。但是加州最高法院仍然有一个著名的The People vs Hall的案例,规定在加州华人指控白人犯罪的证词不能作为合法的呈堂证供。最高法院的的判例,难道还不是“law and order”吗?显然,如果没有“equal protection under the law”的民权平等思想,法律很容易蜕变成迫害少数民族的工具。那么拒绝华人法庭证词的法理何在呢?让我引用判决原文“Chinese were "a race of people whom nature has marked as inferior, and who are incapable of progress or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 beyond a certain point, as their history has shown; differing in language, opinions, color, and physical conformation; between whom and ourselves nature has placed an impassable difference" and as such had no right "”。
翻译过来,说的就是根据历史的证据,中国人是劣等民族,由于语言肤色长相观点的差别,不可能融入和不可能有享有权利。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一个劣等中国人怎么能指控一个高等主流的白人呢,这难道不是最大的“Common Sense”嘛。川普津津乐道的Common Sense“常识”的危险之处在于,不同种族阶级和背景的人所认知的Common Sense并不相同,甚至南辕北辙,一个国家领导人,必须有求同存异,团结各界的能力,而不是利用手中的大喇叭或公权力强行推行优势民族批准的Common Sense。 在和华人川普支持者的讨论中,我不时听到他们当中很多人对墨西哥人的歧视,比如说墨西哥人素质差,擅长组织黑帮,会把美国变成大号的墨西哥甚至南非,所以特别支持川普全部驱逐非法移民的主张。可是再回顾一下历史上美国白人主流对亚裔乃至华人的歧视,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将心比心的精神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自己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不愿意被歧视凌辱,就不要去歧视和凌辱别人。这是中国的古训,也是美国主流民意,各个阶层通过百年来的血的教训达成的共识。为什么,因为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任何移民来到这里,都要经历先来者的白眼甚至歧视。川普自称是德裔,以今天的观点来看,那当然是当仁不让根正苗红的白人主流了。但是让我们看看200年前开国元勋本杰明.富兰克林是怎么说他们的吧“Why should Pennsylvania, founded by the English, become a Colony of Aliens, who will shortly be so numerous as to Germanize us instead of our Anglifying them, and will never adopt our Language or Customs, any more than they can acquire our Complexion”。
国父富兰克林对德国人的歧视
在这里富兰克林抱怨“我们宾州明明是英国人建立的,怎么今天却成为一个外国人的家园呢?德国人永远学不会我们的语言和风俗,连长相也和我们不一样”。我作为华人看不出德国人和英国人长得有什么不同,只知道德国人很快成为流动在新生国家血管中的新鲜血液。而当欧洲大饥荒把衣杉褴褛,眼睛饿得发蓝的爱尔兰人逼到新大陆的时候,歧视的目光又对准了他们。在贬低爱尔兰人的宣传画上,他们被画成大猩猩的形象,和种族主义者眼中的黑人形象并无二致。招聘工人的广告上明文规定“Irish Need Not Apply!”
19世纪漫画:爱尔兰人
但是爱尔兰人毕竟是“纯”白人,时过境迁,他们慢慢融入了美利坚民族的大熔炉,甚至在某些时候成为了加害其他弱势群体的凶手。比如排华期间,华人铁路工人遭到迫害,主谋就是和华工竞争的爱尔兰工会组织。到了20世纪初期,美国通过了充满种族主义色彩的种族移民配额方案,80%的移民名额给了英国,爱尔兰和德国这三个国家,富兰克林对德国人毁灭美国国体的忧虑,“Irish Need Not Apply”, 都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早年德国人和爱尔兰人遭到歧视的命运落到了意大利,希腊这些“皮肤稍黑”的东南欧移民身上。时光飞驶到60年代,这些东南欧移民的后裔们形成了强大的政治力量,推动了1965年的移民改革,在“平等”的原则下,对全世界敞开了移民的大门,不分种族和国别,每个国家都有17万人的移民配额。这样,昔日被排华法案和种族配额压得抬不起头的中国人,终于也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移民这个充满希望的新大陆,为自己和子孙后代实现一个美国梦。
这就是一代代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国家的人民实现美国梦的故事。国家民族如此,宗教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在前面看到了摩门教徒们走过的艰辛的道路。美国初始的时候清教徒为了躲避英国的宗教迫害而来到新大陆。但是站稳脚跟之后,他们并没有推己及人,感同身受的同情之心,反而迫害其他教派的基督徒,逼他们逃离家园,散居各处,建立了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各州。基于这样的惨痛教训,美国立国的国父们在宪法中庄严宣告“no religious test shall ever be required as a qualification to any office or public trust under the United States”。虽然宪法明文保护宗教自由,但是新教徒对天主教徒移民的歧视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在充满道德优越感的新教徒看来,天主教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宗教,而是一个有体系,有组织,有阴谋的外国势力,企图用教皇的权威来取代美国的宪政体制。如今,天主教早就成了共和党保守力量的基本盘。于是这样的阴谋论就落到了穆斯林头上,连用词都一模一样,“伊斯兰教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宗教,而是一个有体系,有组织,有阴谋的外国势力,企图用伊斯兰教法(sharia law)的权威来取代美国的宪政体制”。纵观美国的历史,一个永恒的规律就是“铁打的阴谋论,流水的受害者”,歧视和偏见永存,只是他们的加害者和受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大部分华人在美国是安稳过日子绝不惹是生非的中产阶级,对中东恐怖分子的恐袭心惊胆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华人真的认为自己有资本去打破“政治正确”,对身处困境的少数民族不分青红皂白地严格审查吗?在美国外国移民的来源国里,中国是唯一一个称得上美国的敌人的国家。在美国的主流媒体报道里,中国往往和“网络攻击”“窃取技术”这样的罪名联系起来。白人移民只需一两代人就融入社会主流,黑人和拉丁裔凭借其庞大的人口基数而自成体系。而美国亚裔移民来源复杂,各自为政。由于体貌特征,方方面面出类拔萃的华人在美国社会一个苦涩的外号是“永远的外国人”,而同样优秀的犹太人是“Invisible Minority”,只占便宜而不做出头鸟,华人比犹太人承受了来自社会更多的挑剔和歧视。
最近,希拉里的email在她的首席助手Huma Aberdin老公的电脑上被发现,引发了FBI一轮新的调查。不少华人出于对穆斯林移民深深的不信任,对Huma的伊斯兰背景大做文章。Huma出生在美国,但是从2岁到16岁是在沙特长大的,于是这些华人川普支持者就断言Huma肯定是沙特在希拉里身边埋下的恐怖主义奸细。只是附和这些论调的大陆第一代移民有没有想过,我们自己哪个不是从0岁到22或25岁之间在共产中国度过的呢?今天你可以因为Huma的沙特经历而怀疑她对美国的忠诚,那么明天会不会有人用同样的逻辑来质疑大陆第一代移民和中国政府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希拉里和她的亲密助手Huma Abedin
由于对民主党政策的不满,不少华人中产阶层蜂拥投奔共和党。殊不知共和党最讲究意识形态,对共产主义国家戒心最重。我引用移民法如下“A person may be ineligible for a green card (i.e., inadmissible) due to membership in the CCP or other organizations “affiliated” with the CCP. INA § 212(a)(3)(D).”在这里CCP“affiliated”organization可能就包括共青团。这也就是说,如果让歧视穆斯林的“出身论”大行其道,我们这些来自共产中国的第一代移民很可能是最为脆弱的。如果未来有一天中美关系出现了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有势力打着“国家安全”“严打间谍”的旗号来清查大陆移民的话,你就算是集体加入过共青团也能成为身份被剥夺的罪名和借口。
有的人反对“政治正确”,说我们应该大胆地说出心里话,不要忌惮得罪某些群体。他们还引用古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意思是说,禁止人民说真心话就象堵住河川流淌一样危险,因为河水淤积而不畅,必然有一天冲破堤坝。这让我想到几年前保守界泰山北斗级别的名嘴Rush Limbaugh嘲笑中文的一段真情流露的表演(如下)。
这个节目播出后引起了华人社区的一致谴责。对此Rush Limbaugh的辩解竟然是他不是一个讲“政治正确”的人。他的团队是这么解读或狡辩“政治正确”的,“”I learned a long time ago that you must learn to speak in a politically correct manner," Schlessinger said, "regardless of your personal feelings. I no longer express publicly my belief that homosexuals are mistakes of nature. I also never use the N word anymore, even when describing what black rap artists say. I realize that I do not have adequate amounts of melanin in my skin cells to have the right to quote others who use the N word.”
也就是说,不对黑人使用N word, 不把LGBT贬低为大自然的错误,都是他们屈服于“政治正确”的唯心的行为,而嘲笑中文倒成了说真心话。只是如此一来,社会各个群体种族尽情地“真心”互相恶心互相诋毁,走在大街上白人看你不顺眼就大喊“go back to China”。洪水淤积堤溃人亡的危险虽然没有了,但是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污水横流,支离破碎的社会,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如果我们从人性的黑暗面出发,也许每一个人都是在内心深处都是种族主义者,都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强凌弱,趋炎附势的动物本能。国家有法律,但是在法律管不着或者立场模糊的范畴,一个文明的社会的维系就要依靠公德的约束, 也就是政治正确,不能把你的偏见从一个孤立的个体推广到整个群体上来。
不久前网上曾经有个热贴,题目叫“川普现象是人性丑恶的一场大释放”。人心险恶,如果没有了社会公义和舆论的最后底线,就必然要恶从口出。川普现象只是人性丑恶的一个出气口,根子还是在于人类的罪性和逞口舌之快的本质。用社会的道德底线从根本上遏制人心之毒,口舌之利,比单纯战胜川普现象要更重要,也困难得多,此之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