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闲摘袁枚《随园诗话》
(引语)纪氏诗论立足点高,视野开阔,点睛之笔在处皆是。虽然有时一鳞半爪,于而今仓促度日人而言,比看长篇大论来的方便。清代袁枚也有些诗论,洋洋之见,亦别有洞天。
再从《随园诗话》中摘几段
(一)
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诸葛躬耕草庐,忽然统师六出,靳王中兴首将,竟能跨驴西湖:圣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于诗亦可一贯。书家北海如象,不及右军如龙,亦此意耳。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始得真师。其虚心如此。
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予最爱方扶南滕王阁诗云,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春风欲拓滕王帖,蝴蝶入帘飞一双。叹为绝调。后见其子某云,翁晚年嫌为少作,删去矣。予大惊,卒不解其故。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红妆。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岂非朱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待诗于诗外。
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而溅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以两物论,狐貉贵厚,鲛蛸贵薄。以一物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犹之论交,谓深人难交,不知浅人亦正难交。 孔子
论诗,但云兴,观,群,怨。又云温柔敦厚,足矣。孟子论诗,但云以意逆志,又云言近而指远,足矣。不料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其一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栩栩然矜独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其何以谓之律,?何以谓之细?少陵不言。元微之云: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盖诗境甚宽,诗情甚活,总在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论诗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狭其径,苛其条规,桎梏其性灵,使无生人之乐,不已慎乎。唐齐已有风骚旨格,宋吴潜溪有诗眼,皆非大家真知诗者。
(按语)看来袁枚还真是明白人。对诗的沿革了然于胸。依孔孟之论,进而到少陵等人之说,说明诗的规矩是逐步发展形成的,且立规矩的宗旨并非束缚性灵,拘仅诗性。这是根本。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云,凡诗带桀骜之气,其人必非良士。张元咏雪云: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咏鹰云: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云高处飞。韩,范为经略,嫌其投诗自媒,弃而不用。张乃投元昊,为中国患。后岳武穆驻兵之所,江禁甚严。有毛国英者投诗云:铁锁沉沉截碧江,风旗猎猎驻危樯。禹门纵使高千只,放过蛟龙也不妨。岳公笑曰:此张元辈也。速召见,以礼接之。 又曰:诗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则精神衰葸,往往多颓唐浮泛之词。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后人乎。故余有句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
(按语)看来袁公亦不失偏颇,然这些文字还是颇见性情的。古人诗议诗论不乏其审美观,而今读来不无启发。九门兄原想让俺写篇诗话,把大家的诗拿来议论。如今审美观念差异太大,只恐涉者难以超脱,流于口水仗。
(题外论二)
(问)虚词入诗的考究
(解)虚词入近体在近代被视为禁忌,纪昀视之为诗法不熟的表现,袁枚却说李商隐善用。唐诗三百时有虚词入诗的。诗中流派或则或淫,或庄或谐。不用虚词者庄重严谨,善用虚词者活泼生动,故不可一概而论。虚词可用,不可凑也。同样,实词亦不可凑。律诗之严谨并非只在馆阁体中体现。而今学诗切不可执着于古人规矩之皮毛,须深入其所以之中,才能拿揑恰到好处。古汉语并未象现代汉语一样将词性分得那么细,所有词只要合乎性灵,皆在可用之例。
(题外论三)
(问)关于诗的最高境界
(解一)迈五诗兄语:
俺个人觉得所谓诗的最高,最终境界是不存在的。试想一个门坎这么低的体裁,各色人物都认为自己的东西最好,标准唯一,那得有多少最高,最终呀?咏鹅的,咏絮的,打油的,开漱的,馆阁体,及各种变体都祘上,各有各的长处,讲究,也各有不足与局限性。这帖开在此压根就没想挑谁对与错,只是开扇窗,留个门,给大家一讨论路子,知道古人有哪些见地,议论。至于誉毁,不在考虑之内,实乃见仁见智。
(解二)月色千顷诗兄语:
诗有最后最高的境地,这点上我认为与您不同?或是一切人类行为艺术,都有最后最高的境地;至少“无法”可浅意理解为各类行为艺术的最后最高境地?以在下浅意以为,诗的最后最高境地实为一个“空”字;实也就是“禅”意,是无法的具体表现?在此之下,或可理解为:不论谁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最后境地一定是孤独?因为没有孤独之境,绝对树不出一个真正的诗人?
(解三)迈五诗兄语:
所有所谓高标,都不会是无条件的游戏,古今中外,无一例外。诗本性情,性情好坏本身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从来没有统一标准。也许这诗人的真与假不那么好介定。在俺看但凡以诗寄托性情者便是诗人,不在于写诗谋生与否。诗人中有孤独的,也有开朗的。故此人们不会把写诗看成是一种心理疾病,也就不祘是某种优势或缺陷。这与西方音乐似乎是相通的,人们不会因贝多芬的悲剧人生而认为音乐是一多难职业,也不会以孟徳尔松的富有多才而认为音乐是致达之路。
(二)
袁枚说,全唐诗凡和尚,道士,仙人,都无好诗,不如才鬼,山魈,却有佳句。
诗人笔太豪健,往往短于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诗,必缠绵婉转,方称合作。东坡之哭朝云,味同嚼蜡:笔能刚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故也。近时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诗,远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数首为比例。
厉鹦《哭月上》云:
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
半屏凉影颓低髻,三径春风曳薄罗。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去后月如烟。
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
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蚶祝梦妖。几度气丝先诀别,泪痕兼雨洒芭蕉。
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
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薰篝。春来憔悴看如此,一臥枫根尚忆否?
廖古檀《悼亡》云:
合欢花瓣委轻尘,风雨边城不见春。若忆小窗扶病起,脂残粉褪写遗真。
商宝意《哭环娘》云:
待年略住娉婷市,却聘曾嫌富贵家。还余清净三生体,欠汝滂沱泪数行。
宝山黄燮鼎《悼亡》云:
无多奠酒谙卿量,未就埋香谆我贫。
皆言情绝调。
随园诗话摘得:谚云:死棋腹中有仙着。此言最有理。余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从人而不徇人,方妙。乐取于人以为善,圣人也。无稽之言勿听,亦圣人也。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为最先,非识,则才学俱误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师之所在。其识之谓欤?
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咏言。言歌之不离乎本旨也。曰声依永。言声韵之贵悠长也。曰律和声。言音之贵均调也。知是四者,于诗道尽之矣。
(按语)由此可见,诗光有才学还不成,最关键是须有见地,而今那些动辄就消费古人,蔑视今人者,首先便失在了这个识字上。其诗亦多失于偏颇,其志亦沉溺于戾气。虽貌似不可一世,终难济身兰芷。
纪昀曾说过,诗不可作理语,说理必腐。袁枚则说: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则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文选:寡欲罕所缺,理来情无存。唐人:廉岂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陈后山训子云:勉汝言须记,逢人善即师。文文山咏怀云:疏因随事直,忠故有时愚。又宋人:独有玉堂人不寂,六箴将晓献宸旒。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
诗家有不说理而真乃说理者。如唐人咏棋云: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咏帆云:恰认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众妃中。禅心终不动,仍捧旧花归。雪诗: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云诗:无限早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许鲁斋即景云:黑云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车尚出门?直待前途风雨恶,苍茫何处觅烟村。无名氏云:一点缁尘浣素衣,瘢瘢驳駁使人疑。纵教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洗时。
(按语)所以说诗无可否,但见性情,格调,肌理,神韵便可。
(题外论四)
关于用韵
韵:王氏续通考言:唐五夷山人吴械深恶沈约,周颐之韵,以为穿凿无理,乃稽考毛诗,周易,尚书,而别为韵书,分麻,遮,归,飞为二,合东,冬,江,阳为一。予以为洪武正韵之先声也。然积习已久,虽帝王之力,尚不能挽,况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顺祀,叛者三人。商鞅废井田而天下怨,王莽复井田而天下怨。一改旧习,人以为怪。从前解经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郑。今之解经,专宗程,朱。亦诗韵类也。
这段文字给如今尝试各种韵式的潮流一个古例。袁枚认为吴械的韵法虽似乎较之沈约,周颐更合理,然积重难返。奈何?
阎百诗云:百里不同音,千年不同韵。毛诗凡韵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声,非强为押也。焦氏笔乘载:古人下皆音虎。卫风云:于林之下,上韵爰居爰处。凯风云:在浚之下,下韵为母氏劳苦。大雅云:至于岐下,下云:率西水浒。服皆音迫,关睢云:窹寐思服,下韵为辗转反侧,候人云:不濡其翼,下句为不称其服,离骚云:非时俗之所服,下句为依彭咸之遗则。降皆音攻,草虫云:我心则降,下句为忧心忡忡。旱麓云:福禄攸降,上韵为黄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云:二矛重英,下句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车云:颜如舜英,下句为佩玉将将。楚词云:华采衣兮若英,下句为烂昭昭兮未央。风皆读分。绿衣云:凄其以风,下句为实获我心。晨风云:鸵彼晨风,下句为郁彼北林。熏民云:穆如清风,下句为以慰其心。忧皆读喓,黍离云:谓我心忧,上句为中心摇摇。载驰云:我心则忧,上句为言至于漕。楚词云:思公子兮徒离忧,上韵为风飒飒兮本萧萧。其他则好之为吼,雄之为形,南之为能,仪之为何,宅之为托,泽之为铎,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见。风字,毛诗中凡六见,皆在侵韵,他可类推。朱子不解此义,乃以后代诗韵,强押三百篇,误矣!至于委蛇二字有十二变,离字有十五义,敦字十二音。徐应秋《谈荟》言之甚详。
这段文字把古韵变迁例举了一些,其方法可以借鉴。可见古语音与古韵的演变也走了一段长路。
声音不同,不但隔州郡,并隔古今。谷梁云:吴谓善伊为稻缓。淮南人呼母为社,世说:王丞相作吴语曰:何乃淘?唐韵:江淮以韩为何。今皆无此音。
偶见坊间俗韵,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颇非之,及读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原作真,据民国本改)通九青。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辞:肇锡余 以佳名,字余曰灵均。八庚通十蒸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无怪老杜与某曹长诗,末字韵旁通者六。东坡与季长诗,汁字韵旁通者七。
余祝彭尚书寿诗,七虞内误用余字,意欲改之。后考唐人律诗,通韵极多,因而中止。刘长卿登思禅寺五律,东韵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东山草堂七律,真韵也,而用芹字。苏濒出塞五律,微韵也,而用麾字。明皇饯王腹巡边长律,鱼韵也,而用符字。李义山属对最工,而押韵颇宽,如东冬,萧肴之类,律诗中竟时时通用。唐人不以为嫌也。
(按语)摘以上这几段,不是想提倡律诗韵要宽押。而是大家平时可能也没这闲功夫去通读那么些古籍,这些文字足以说明大家如今学平水韵遇到的困惑并非只是语言变迁形成的,古已有之。如今大家学诗,既要学习严格意思上的平水韵,也要认识自古便有的通压习惯。这对于继承与发展诗学应该有些裨益。
袁枚云: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有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在唐则青莲一人,而温飞卿継之。宋有杨诚斋,元有萨天锡,明有高青丘。本朝继者,其惟黄莘田乎。
(按语)和音乐一样,诗的音乐性在一些人的天性中表露无遗,却是刻意难为也。这种事在音乐史上屡历不鲜。
(题外论五)
关于和诗
袁枚有云: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悟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凭吾所选,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别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庄子曰:忘足,履之适也。余亦曰:忘韵,诗之适也。
(按语一)这段文字从一个方面说明了作诗时自在的重要。要得性情充分释放,便要心性少受约束。然而诗作为体裁,对于表达的规范与形式是有约束的,所要表达的故事,意境,以及背景也都对表达通路有限制,文章从下笔始其实就对之后的发展作了限制。有时没有限制,或留有太多的选择,反而会使写作难以进行,抉择困难往往不如胸有成竹来得顺利。限字,限韵往往可以磨练文字技巧和功力,久之便会发生从一般修剪到嫁接重生的飞跃。个见。
(按语二)与反对和诗类似,袁枚同样反对应制诗:文以情生,未有无情而有文者。韵因诗押,未有无诗而先有韵者。余雅不喜人以一题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凑拍,满纸浮词。古名家断无此种。至于上用"秋"字,下用"花"字,如秋月秋云,桃花桂花之类,连绵数十首,是作类书《群芳谱》,非咏诗也。
(按语三)文字游戏可以偶尔为之,是为练笔,切不可当成写诗?径。俺所见在游戏中浸淫多年而不得其法者不在少数。学诗如今有很多误区,如有认为留连越长便越有经验,其实不然,在同一瓶颈下挣扎多年而出不来的,大有人在,这种信念,把人胃口吊高了,反而会沉不下心,放不下面子,坦对现实。如今有一些诗,句子单挑出来都可,合平仄,句法也通,整篇也合律,押韵,合辙。但通篇一读却揉不到一块。或是游戏之害也。
袁枚曰: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亿。又曰: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闌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子语言也。
(按语)可见诗不在典深事奥,却妙在天籁自然。
近有声调谱之传,以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为秘本。余览之。不觉失笑。夫诗为天地元音,有定而无定,恰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试观国风,雅,颂,离骚,乐府,各有声调,无谱可填。杜甫,王维七古中,平仄均调,竟有如七律者:韩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缚之也。倘必照曲谱排填,则四始。六义之风扫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国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按语)摘此两段可见诗有法,亦无定法。给而今写诗填词章法之始开了一扇窗,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也。
学诗之要:袁枚曰:诗虽小技,然必童而习之。入手先从汉,魏,六朝,下至三唐,两宋,自然源流各得,脉络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挟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书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作诗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视其人之天分耳。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
诗少作则思涩,多作则手滑。医涩须多看古人之诗,医滑须用剥进几层之法。
(按语)摘此两段与各位学诗同好分享。虽然学诗有些讲究,也有些路子可循,但没有成法可依,须因地制宜,人的资质不同,对诗的敏感度不同,得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慢者不可操之过急,速者不能流于肤浅。
诗有相,袁枚曰:诗有干无华,是枯木也。有肉无骨,是夏虫也。有人无我,是傀儡也。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
后学诗的,可比照看看,心中自有乾坤。学诗自有方圆。
从古讲六書者,多不工书。欧,虞,禇,薛,不硁硁于说文,凡将。讲韵学者,多不工诗。李,杜,韩,苏,不斤斤于分音列谱。何也?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
(按语)袁枚这话好像也是指着如今诗人们说的。
余尝铸香炉,合金,银,铜三品而火化焉。炉成后,金与银化,银与铜化,两物可合为一。惟金与铜,则各自凝结。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诗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诗,金,银也。不搀和铜,锡,所以品贵。宋元以后之诗文,则金,银,铜,锡,无所不搀,字面欠雅驯,遂为耳食者所摈,并其本质之金,银而薄之,可惜也!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归天庙。程梦湘争云:祫字入礼不入诗。余虽一时不能易,而心颇折服。夫六经之字,尚且不能搀入诗中,况他书乎!刘禹锡不敢题糕字,此刘之所以为唐诗也。东坡笑刘不题糕字为不豪,此苏之所以为宋诗也。人不能在此处分唐,宋,而徒在浑含,刻露处分唐,宋。则不知三百篇中,浑含固多,刻露者亦复不少。此所伪唐诗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题外论六)
关于用典
袁枚曰: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夔,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崭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陀用药,不过青粘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之海外异国也。余过马嵬吊杨妃诗曰:金舄锦袍何处去?只留罗袜与人看。用新唐書李石传中语,非僻书也,而读者人人问出处。余厌而删之,故此诗不存集中。
(按语)以上可见用典之好,无异双刃剑也。如今有些诗乐于用典,且不避生典,以为标榜学养。尚不如袁公如此有自知之明。
(题外论七)
关于诗法
袁枚曰:诗有认假为真而妙者。唐人宿华山云:危栏倚遍都无寐,犹恐星河坠入楼。宋人咏梅花账云:呼童细扫潇湘簟,犹恐残花落枕旁。有认真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观妓云:恰似春风三月半,杨花飞处牡丹开。元人美人梳头云:红雪忽生池上影,乌云半卷镜中天。
(按语)这种似是而非,摹形虑差的手段恰是古人诗法奇巧处。
(题外论八)
关于情志
常宁欧永孝序江宾谷之诗曰: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籟也,地籁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宾谷自序其诗曰:予非存予之诗也:譬之面然,予虽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宁无面乎?何必作窥观焉?
(按语)由此可见,宋诗不如唐诗也是这么个理。
(题外论九)
关于时语
诗有见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远树来”,庾肩吾之只认己身往,翻疑彼岸移:两意相同,俱是悟境。王梵志云:昔我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复何为?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八句是禅家上乘。陈后山云: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着几村税?四语是小雅正风。
(按语)袁枚这段看来今语入诗古人就已试过了,且不乏成功之吟。
(题外论十)
关于改诗
陏园诗話曰:唐子西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謂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余续詩品有云: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命,一铸而定。
(按语)读了这一段,可见袁公还真是詩中一达人。见多识广。以前总以为这是鲁迅先生的文章修改方法,由此可知,更有早行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