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60岁是个坎,邱大哥果然在六十岁这一年的春末夏初,过完生日没多久,就病倒了,得的是急性黄疸肝炎。一个人被隔离在传染病医院的病房里,家里人不得探视。
好多年没有这样一个人离开家人独处。躺在病床上的他,瞥见窗外开得正艳的三角梅,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花,突然有点想念已经去世多年的父母。母亲长得很美,是父亲的学生,那个年代的人都比较保守和羞涩,不可能跟孩子讲他们的任何故事,但是身为小学语文教员的邱大哥,还是在心里无数遍地编排过父母浪漫的爱情故事。想到父亲平反后从劳改农场回家的头几年,虽然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但那是这个家气氛最好的一段时间,父亲回来时除了简陋的一点行李,最大的一件就是他在农场养了几年的一株三角梅,小心翼翼地移回种在宿舍前的窗台下,花枝窜到窗边特别好看。父亲爱喝一点小酒,他有一把黄豆大的小石子,是他在农场精心收集的,每次的下酒菜就是咂巴这些用油盐炒过的“黄豆”,看他的表情像是在吃真黄豆一样。回来后母亲把小石子扔了,饭桌上宁愿少一个菜也会保证父亲下酒的花生,或蚕豆、黄豆,再不让父亲吃这种假黄豆。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回来没多久就中了风,后遗症是半身不遂,起初还在母亲的搀扶下坚持锻炼,后来身体的病痛和不便,以及一辈子的不得志让他变得情绪很不稳定,总是乱砸东西,打骂母亲。经常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实在受不了折磨,不顾邱大哥的反对,央求当时已经毕业工作的弟弟将父亲送去养老院,父亲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邱大哥一直都不明白,那些书里所说的患难夫妻白头偕老的故事,怎么就没在自己的父母身上发生呢?唉~
邱大哥插队的时候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没人愿意跟他交往。回城后眼看着马上三十岁的他,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工作,父亲只好提前病退让他顶职。他没什么学历,胜任不了父亲的高中教职,就安排做了小学教员。之后就是天天被母亲拖出去相亲,邱大哥的貌相不太出众,人长得黑,个子也不高,加上家里穷的叮当响,还有一个小他8岁在读大学的弟弟和小13岁在读高中的妹妹。碰了很多钉子,最后好不容易有一位比他小三岁,在对面工厂开电梯的,愿意跟他接触。
别说体会什么爱情的滋味,同是大龄青年的两人见面的主题几乎就是什么时候结婚,怎么办婚礼的琐事。用母亲的话说恋爱是可以婚后谈的,可邱大哥却怎么也没找到他认为的那种感觉。刚才来查房的小护士,虽然戴着厚厚的口罩,但是那眉眼那身形,倒是让他想起女儿三岁时,学校里来的那个实习老师。是她让他体会到了一点朦胧的感觉,说不好是不是他认为的“爱情”,反正就是总想见到她,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很开心。那段时间一直觉得枯燥乏味的教书生活,突然变得美好起来,他甚至一改以往的沉闷,组织了一场教职工的乒乓球比赛,也只是为了创造多一点接触的机会。这种感觉随着实习结束,老师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让邱大哥回味了很久,他也看过很多婚外情没好结果的故事,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不是陈世美那样的人。老伴虽然没什么文化,也欠点风情,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毕竟也是个老实人,那个时候那么多人都不愿意跟他,人家也毫无怨言地跟了他,他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唉~
隔壁病房传来了一阵阵嚎啕大哭的声音,前几天就听说就这几天了,年纪轻轻地得了肝癌,查出来已经晚期了,不想拖累家里就住进这里挨时间,到点走人了。走的人倒是解脱了,活着的人难过。这哭声让邱大哥想起了弟弟…
虽然已经过去6年了,邱大哥怎么觉得就发生在昨天一样。相差8岁的兄弟俩几乎没怎么在一起生活过,弟弟出生后,妈妈一个人顾不过来,就把自己送到乡下的表姑家生活,读初中时因户籍问题,不得不转回城里,转来转去无形中多读了两年书。弟弟刚上小学,没多久他就去插队了,等他回城,弟弟又到外地读大学去了。然后就是自己结婚搬到学校分配的一间宿舍,分开过了。
弟弟一直是全家人的骄傲:人聪明,长得帅,情商也高。当初上大学时的光荣榜都贴到厂区宿舍里了,让长期背负父亲问题抬不起头的母亲,好好地扬眉吐气了一回。大学毕业没几年,赶上时机好,很快就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后来公司都开到国外去了。感情上人家也勇于追求真爱:离婚再婚。难道因为是自己的亲弟弟,邱大哥怎么不觉得他陈世美呢?反倒看到知书达理的新弟媳为弟弟感到高兴呢。可就这样一个家中宝,老天也没放过,6年前突发心脏病,睡梦中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严格按照作息表起居的邱大哥一直觉得弟弟是累死的。隔三岔五地长途飞行满世界跑,时差都没时间倒,不累才怪呢。私底下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离婚的报应呢?他不愿意往下想,年轻寡居的弟媳把侄子培养的很好,当初回国安葬弟弟的时候还托关系把邱大哥的墓地也一起买好了,兄弟俩挨着,跟父母的墓碑遥遥相望。说是以后方便孩子们扫墓。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感情这么好的一对儿又白不了头。唉~ 弟弟去世时,妹妹上演争夺财产的丑剧,邱大哥没能阻止,至今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弟弟,导致伤透心的弟媳到现在都不跟他们联系。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就这一个妹妹,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他!
妹妹一直是邱大哥的心病,长着母亲的俏美面孔,生就父亲高挑的身材。从初中起就被男生追到家里来捣乱。好不容易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好端端的大学毕业生,偏偏就是去喜欢那些“无业游民”,最头疼的是动不动就跟人同居了,还美其名曰“试婚”。试到现在还没固定下来,还没嫁出去。父母不在了,现在就只剩兄妹俩,俗话说长兄为父,跟这个“新潮”妹妹的代沟比跟女儿的都大。都到这把岁数了,还以为自己18岁,是不是父母生她的时候年纪太大了,漏掉了一根弦,唉~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娶她。不想想啦,邱大哥翻了个身,迷糊起来。
“七床,七床,你女儿给你送衣服来了,到护士站取一下…” 邱大哥被叫醒,真是夏天到了,天越来越长,都六点了,天还很亮。护士走过来说,晚饭也帮他领好了,看他在睡觉没叫他。一天都躺着,邱大哥没有什么胃口,他走到护士站取了装衣服的塑料袋,滑落了一张小纸片,女儿的字:“凡交七床邱XX” 唉~看着这些歪歪扭扭的字体,还有那个错别字—“凡”,真是烦啊。女儿是让邱大哥一直觉得很没面子的人。从小就在他当职的学校读书,估计是遗传了老伴的智商,从一年级起就是班级倒数的。每次分班没有一个班主任愿意要她,就怕拉低平均分。为这学习的事,邱大哥不知道冒了多少次天下之大不讳—不打女人的信条,打了女儿,也没用,就是不能集中注意力。这女儿让他颜面扫地,要不是弟妹都是大学生做支撑,自己是被耽误没考上大学的理由几乎都要被女儿拖下水。
今晚的菜炒冬瓜,蒸肉饼,挺清淡的,邱大哥和着菜,扒拉了一口饭苦笑了一下:“矮冬瓜”是当地人调侃个子矮的人。老伴没什么优点,就是还算个子比较高,谁知女儿偏偏像了自己,五年级长到150厘米就不长了,还很胖。高中自然是没考上,潦草地读了个职业学校就出来打工,在市区的一个饭店工作。没消停几天,突然带了个毛还没长齐的男孩回家,说要结婚,不同意就寻死寻活。老伴私下告诉邱大哥女儿已经有了身孕,唉~本来就窄小的住房,一下子多了2口人,邱大哥心里愈发觉得憋闷…看了看窗外,初夏的傍晚,刚才还漫天的晚霞被黑色的云压了上来,天光很快就暗成黛色,一柳新月若隐若现地挂在天边。他不在家这几天老伴辛苦了,一个人伺候那三个小的…邱大哥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喂、喂、喂…说话呀…” 老伴的大嗓门伴随外孙的啼哭声… “哦、哦 那个… 那个…衣服拿到了…” “嘟~嘟~嘟~”听筒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估计是外孙给摁掉了电话。
一阵晚风吹进来,邱大哥闻到了夏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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