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一叟

時光隧道散記-人終有一日,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只有經時間篩選的記憶,伴隨你走向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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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改造史 (之一):西去列車的窗口

(2016-05-05 12:43:48) 下一个

(原創,共30篇, 按時間順序記敘,單獨成篇,非长篇連载。)

 

西去列車的窗口

 

    火車緩緩啟動,月台上和車箱裡頓時一片混亂,直到此時,我才猛然意識到「真的走了」。擠在車窗口向送行親友揮手告別的青年中,隻有我和另一人在流淚,同車大多數青年狂熱地放聲嘶唱起「告別黃浦江,高歌進新疆」。

    在沸騰的哭喊聲、歡歌聲和越來越急促的車輪聲中,滿載上海支青的列車向西馳去,一九六四年九月十五日的正午十二點。

*****

    「上山下鄉」的高潮雖是1967-69年「老三屆」,但作為黨和國家發動的全國性運動,應該從邢燕子【註1】算起,至少也要從魚姍玲【註2】算起。上海向新疆建設兵團大規模輸送「支邊青年」始於1963年,到1966年共約十三萬人,其中1964年是最轟轟烈烈的高峰。

    各種宣傳機器一齊開動,一時湧出許多「先進典型」,趙丹導演的電影《青山戀》編出城市青年到貧窮山區落戶的故事,詩人賀敬之推出了廣為傳誦的長詩《西去列車的窗口》。

    一部紀錄片《軍墾戰歌》,一首歌曲《邊疆處處賽江南》,打動了多少青年的心。封閉式愚民教育製度下的青年多麼幼稚,他們真誠地向往革命遠征,向往海闊天空,在他們的憧景中,革命充滿著豪邁氣慨、浪漫詩意,大批應屆畢業生放棄升學的機會,興高彩烈地穿上了不合身的黃軍裝。

    對「資產階級子女」來說,這種宣傳鼓動、逐戶動員卻是一場嚴酷的階級鬥爭,被提到做無產階級接班人,還是做資產階級接班人的政治原則高度。對我們的父母,更是一場「兩個階級爭奪下一代」的殊死爭鬥。在這場無孔不入的動員中,最起勁的非工商聯那幫紅色資本家莫屬:榮毅珍、郭秀珍、金曰英、湯蒂茵、陶明珠……

    榮毅珍上門來動員﹐要我「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做一個無產階級接班人﹐她以身作則﹐把自己患嚴重胃潰瘍的獨生女送去了最艱苦的南疆﹐結果不到半年就死在那裡。

   近年那些知青文章中常有一句﹕「青春無悔」。當年的青年﹐大多無知無畏﹐根本連選擇的自覺和機會都沒有﹐到了今天,還在說什麼無悔﹐豈不可憐﹖

*****

    終於到了九月十五日。

    火車在啟動前,照例應先鳴號,但為不使場麵太激動,運載支青的專列在啟動時無聲無息。十二點正,火車不知不覺緩緩開動,飛速馳出車站,熟悉的街道、建築一一向後退去,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幾分鐘前還在一起的親人、朋友,被迅速地拋離在身後,前麵迎來的將是怎樣的天地,怎樣的未來?不敢想像,也無法想像。

    我們這批支青共約兩千人,按區編為中隊,靜安區為第一中隊,分六個小隊,三女三男,除了第三、六小隊是歷屆生,即所謂「社會青年」,其它都是應屆畢業生。

    一車青年一車歌,一路豪情一路夢,青年們唱啊跳啊。對這些從沒出過遠門的中學生,革命,浸透了身心奉獻的理想主義,滿溢著激情奔放的浪漫情懷。我們的列車是加班專列,速度很慢,一路開開停停。我也是第一次乘火車到長江以北,更有不少人還是第一次乘火車呢,隻覺得新鮮,誰也不感疲勞。

    車廂前半列的應屆生,天真單純,意氣風發,忘情地一路高唱:「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革命青年誌在四方,革命的重擔,我們挑在肩。」「告別黃浦江,高歌進新疆,萬裏跨風塵,青年誌氣昂。」「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不怕困難,不怕敵人,向著勝利勇敢前進!」坐在車廂尾幾排的我們第六小隊,個個沉默不言。

    四小隊隊長戴宏元,時時眉頭緊蹙、拳頭緊握,一副當年電影中「黨代表」的模樣,到處找人談話做「思想工作」。五小隊隊長陳定冠,站在椅子上,滿臉通紅,激動地指揮隊員們唱完一曲又一曲,四小隊的田樂新等人興奮得在走道上跳起新疆舞來。

    我們第六小隊最年長的邵中隆,出身官僚資產階級,在裏弄當「社會青年」多年,學過聲學,喜歡唱唱意大利民歌,但在這革命列車上,隻能引吭「啊,克拉瑪依」了。

    中隊長、團支部書記林偉國熟練地發揮其領導才幹。這個育才中學學生會主席、團委副書記,中學畢業後,憑政治表現,按功課成績,完全可以進入一流大學,但他自願放棄升學的美好前程,堅決參加支邊的行列,被委為中隊長是理所當然的。

    文革後我與不少同齡人談起文革的際遇見聞,發現極少有如林偉國、戴宏元等的高度「政治自覺」和「政治狂熱」。我們靜安中隊被排為「第一」,確是領導「慧眼識英雄」,而我們一中隊精英們在日後的表現,也的確不負「組織的厚望」。

*****

    當天傍晚,火車到達南京下關,其時長江尚未建橋,靠火車渡輪過江,每艘載四節,渡到對岸浦口再上路。

   次日天色剛見亮,車靠一小站,我透過濛濛晨霧,見到站牌上寫著「符離集」,查隨身所帶地圖,已身在安徽。

    中午十二點,車到徐州。從徐州開出,轉向西行,不一會便進入了中國最貧窮地區之一的河南省黃河南岸,火車兩邊再見不到綠色,一片黃土,幾座禿丘。鐵路沿線的山坡上,不時出現一些窯洞,洞口站著神情木訥的老人和衣不蔽體的小孩,這些景像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

    這時車上發生了一件事,後麵車廂徐匯區中隊有人突然急病,大叫肚痛,車上的醫生也查不出任何毛病,束手無策,拖了大半天,終於在車到鄭州時送他下車,請車站讓他登上回上海的客車。大家懷疑他裝病,雖然他說等病癒後再赴疆,但此後誰也沒聽說他歸隊。我心中暗暗佩服他有主見有膽色,自感弗如。

    第三天(十七日)一早車停一大站:陝西潼關。大家紛紛下車,第四小隊全體隊員在隊長號令下,在月台上列隊點名,一二一正步走,其他各隊都在月台上一排水池洗刷。我洗罷一抬頭,赫見遠方蒼蒼莽莽、高聳兀立的華山,跨下月台,走到縱橫交錯的鐵道中間,凝視鐵路盡頭如屏障般橫桓天際的西獄華嶽,回車取出紙筆,作下了我赴疆途中第一幅速寫。

    整個上午,馳騁在「八百裏秦川」,我畫了多幅素描,黃土高原的斷岩裂崖,乾涸的河床,山溝裡的廢墟。中午車停西安後,沿著古長安寬厚的城牆繼續西行,便進入了秦嶺腳下的渭河穀地。

    抬頭巍峨青山白雲,俯首滔滔奔流渭水,火車在迂迴的河岸婉延蛇行,一連穿過九十多個遂道,在暮色蒼茫中到達寶雞。把奔走了一天一夜的「解放型」車頭撤下,換上大型的「建設型」,混身冒著蒸氣白煙,宛如一匹昂首揚蹄準備遠征的烈馬。明天就要進入神祕莫名、令人向往的大西北了,大家開始有點急躁,或者更加激奮,紛紛問:是否已走了一半路程?

    十八日,火車在蘭州站隻停了五分鐘,我從月台背後一堵倒塌的土牆缺口望出去,匆匆畫了一幅速寫,記下「十八日上午八點」,車就開動了。又前進了四公裏,在蘭州最西端的西固城站一停就停了一上午,直到中午車廂裡開始派飯盒時才向前移動,經過「河口南」標牌下持槍的衛士,徐徐駛上黃河大橋。我回頭眺望了一眼隱沒在黃土崗和白楊樹後麵的蘭州,一座拱形公路橋橫跨兩岸,河邊山頂上一座小白塔,當火車再度加速時,我們已身在絲綢古道的河西走廊了。

    從途經的這些地名足以見出那裡的風貌:打柴溝,烏鞘嶺,黃羊鎮,瞭墩,峽口……

    當火車行駛在真正的戈壁灘上,已是十九日,離開上海的第四天。天亮時,已過了武威,遙遙望見河西堡熱電廠四座巨大的煙囪了。一日之中,經過芨嶺、馬蓮井、山丹、張掖、清水、酒泉、嘉裕關。舉目四望,一覽無垠的荒漠,寸草不生,南邊地平線上與鐵路平行東西的,是黛青色終年積雪的祁連山脈。有時,鐵路一側出現一些斷斷續續的土牆,連綿幾百裏,原來就是我們中華民族像征的萬裏長城。巍巍如長城,到了這裡也變成這麼一段一段孤寂的殘壁敗垣,怎不令人在發思古幽情之餘,倍感蒼涼。

    那邊一群又唱又跳四天之後,也累了,或者,被窗外那片遼闊蒼茫大地的氣勢所懾,此刻都靜了下來,隻聽得車廂前後「卡嗒卡嗒」的車聲。

    小隊長王崇生走過來,說有事和我談,我跟他走進列車員的小房間,他把門鎖上,有些尷尬地對我說:「昨天中隊開會,從上車以來,全隊九十多人個個都打了入黨入團申請,隻剩你一個人還沒有打,你就寫個入團報告吧。」我說我不知該怎樣寫,小王說:「隨便寫兩句,要求進步,要求入團就行了,不寫就不好了,我也不好交差。」好吧,入就入吧,就在小桌上寫了不到半頁,隊長和我都算完成了任務。其實,我們真幼稚,我在這邊橫下心來準備赴湯蹈火,其實隻是幫隊長們完成了向「組織」獻忠心的圓滿功德。

   已經連續兩天窗外景色依然,整片灰黃色的戈壁,隻疏疏落落生長著一叢叢同樣灰黃色的駱駝刺和芨芨草,沉悶、單調,又一日。

    斜陽西下,被落日餘暉染成一縷紅線的古長城,伸向遠方漆黑的山巒,我獨憑車窗,眺望著車外的戈壁荒漠和塞外神祕的夕照。夜幕正在降臨,天空已轉成濃重的藍紫色,像這無邊無際的不毛之地一樣,毫無生的氣息,連一絲纖雲都沒有。在西南方的地平線上,一輪我從沒見過的濁紅而巨大的殘陽,宛如滴血的癰包,浮在昏沉沉的半空,將不透明的赤硃色冷光灑遍了毫無生機的大地,直到在人眼不及的遠方,溶入墨黑的冥空。我說不出此時的感受是壯麗、沉雄,還是惶惑、悲涼。我想起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邊塞名句,千百年前的張騫、岑參一定也見過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日落。時間的長河莫非在此凍結了?也許,在那沙丘旁、亂石下,就堙埋著幾多不知名的骸殖。

    當火車開出嘉峪關時,一輪皎月從這座古樸的城樓背後冉冉升起,「秦時明月漢時關」,這夜是中秋。

    夜半,過柳河,去敦煌就在此站下車,外望一片漆黑,心向往之。淩晨過紅柳河,進入新疆地界。

*****

    二十一日,一睜眼就看見雪峰,火車正向著天山進發。過了後溝不久就進入天山隧道,火車一路鳴號,巨響夾著回音在黑暗的隧道中由遠及近,轟然而過。再見天日時,車已停在隧道出口處的小站「達板城」。這裡是天山北麓的半山,鐵路側邊的深穀中,潺潺水聲伴著融雪的涼氣一起襲來。帶隊的「老師」說:「快到了!快到了!」

    火車向著山下狂奔,全車歡呼雀躍。

    中午時分,火車在最後一站柴窩鋪一晃而過,當我們看見俄式綠色鐵皮屋頂的建築時,火車已駛進了烏魯木齊車站的月台。

    1994年9月15日

    進疆三十週年記於洛杉磯

*****

【註1】邢燕子,女,原名邢秀英,中國第一個知青。1940年出生於天津幹部家庭。1958年小學畢業後回寶坻縣務農,組織「邢燕子突擊隊」。1960年人民日報發表《邢燕子發憤圖強建設農村》,樹為先進青年典型,封為「毛澤東時代好姑娘」。1964年起為共青團中央委員、全國人大代表,先後獲毛澤東五次、周恩來十三次接見。文革中任中共中央委員、寶坻縣革委會主任、天津市委書記,1981年後任天津政協副主席。

【註2】魚姍玲,自稱父母為香港富商,1962年拒絕父母要她去香港,毅然赴新疆建設兵團,1964年《中國青年》刊登她的文章《從嬌姑娘到邊疆建設者》,被樹立為上海支青典範,文革後任農一師副政委。

以下速寫,作於1964年9月赴疆途中

  

陝西潼關車站望華山

 

西安古城牆

 

秦嶺隧道

  蘭州黃河

 

嘉峪關附近古長城

 

烏伊公路 (烏魯木齊-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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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高斯曼 回复 悄悄话 太难忘了!
一师是个好学校 回复 悄悄话 真是难忘的回忆。
元亨利 回复 悄悄话 记得70年代收音机里听过一次诗朗诵,《在西去列车的窗口》,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主要是朗诵人朗诵的太棒了,那个语调,无法形容,缓缓的,似乎带着一股高原上夏夜的暖风,把人带到夜晚的列车上那种旅人的意境中,后来又听过几次此诗的朗诵,却再也没有那种意境了。
一直不知道这诗是谁写的。
笑忘书 回复 悄悄话 直到80,90年代西去列车沿途的景致依然如你的素描:简练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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