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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海小混混的短暂一生

(2016-08-25 18:05:22) 下一个

上海辰光一怎么说呢？他这不算长的一辈子

在我小时候，70年代中期，弄堂里的大人们一讲起比我们大几岁的小黑皮，无不摇头。他在学堂里调皮捣蛋，立壁角，关夜学，习以为常。做功课三日打鱼二天晒网，成绩经常开红灯。读书不好，倒也算了，脾气也暴躁，一言不合就打人，看到啥人不顺眼，一记头塔就上来。老师不辞辛苦，三日二头披着星星，戴着月亮进行家访，其实是告状。小朋友看到这只长得长一码大一码的宝货，就像老鼠看見猫，躲得远远的，啥人都不想和他搭界。

小黑皮的妈妈，虽然面孔一点也不像儿子那样墨赤里黑，但一直黑着脸，整天像欠她多还她少，铁板新村一样，板了只面孔，不苟严笑。她当初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人多力量大＂一下子生了5个男小囡，光荣倒是蛮光荣的，威风也是蛮威风的。五个光郎头像排门板一样门口一立，走过路过看到有点弹眼落睛，威风凛凛。胆子小的人，心也要抖三抖。一家门出去，豆瑞米法索拉西，大部队浩浩荡荡，路人纷纷刮目相看，奔走相告。但毕竟有这么多日长夜大的小把戏要养，财力精力也要配套上去，生活过得结结巴巴，促襟见肘，一条瘦刮刮的小鱼也要分二顿吃。她老公每天踏部老早就应报废的老坦克，咯吱咯吱不停地响，出门进门邻居都晓得。前面4个倒还中规中距，老老实实，就是这个最宝贝也最调皮的末末头让她天天脑子发胀，心力交瘁。屋里就像信访办公室一样，登门造访的人不讲川流不息，也是络绎不绝。不是老师单枪匹马来，就是大人领着比窦娥还冤的哭赤勿拉的小人来，她日里辛辛苦苦上班，夜到还要加班加点，身心疲惫地应付老师家长，就是吃了人参都力不从心，何况她每天就吃点咸菜罗卜干。有这样一个混世魔王，皮大王儿子，你讲她笑得出来？

小黑皮的爸爸在厂里保卫科上班，工作职责是保证工厂财产与人员安全，捉坏人坏事体哦。在岗位上精神一直高度紧张，下班回来就想放松一下，只管老酒咪咪，花生过过，赖得管他认为鸡毛蒜皮之事，但一旦他认为事体严重的，就会出手干预，小黑皮一顿竹笋烤肉是逃不了的。

聪明面孔笨肚肠，讲的大概就是小黑皮，除了黑，其实他五官长得蛮登样的，高鼻头，长方脸上嵌了一对不停地转来转去的黑漆漆，深幽幽的眼晴。闯祸对他来讲是家常便饭，老油条了，常常讨打也是情里之中，贱骨头呀。但有时候他做事的初衷明明是见义勇为或学雷峰做好事，最后也会老母鸡变鸭，性质变特，又是以一顿竹笋烤肉收场。

讲起来还都和蓓蓓有关。与小黑皮同年的蓓蓓，父母支内去了贵州，她上小学时被好婆也就是她奶奶一一1个孤家寡人接回上海，一来解解老人独住寂寞，陪陪她。二来上海从来就是风水宝地，有办法总归要留在上海的。好婆对蓓蓓宠归宠，爱归爱，但规距是立得清清爽爽。蓓蓓坐有坐相，立有立相，看到爷叔阿姨打招呼，一看就是听话的小姑娘。

刚回上海的蓓蓓脸上也逃不脱二朵乡土气息的＂高原红＂，若隐若现，引起了只会欺负小姑娘的小四眼的兴趣与嘲讽：＂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勿来，米西米西炒咸菜＂。在外面跳橡皮筋的我们正好看到蓓蓓满脸的尴尬与不开心，紧要关头，小黑皮像预先埋伏好的一样，上前就用力推了小四眼一记，这细腿伶仃的＂排骨精＂小四眼哪是他的对手，满地寻找被打落的眼镜，寻不到索性坐在地上撒无赖了。

一向矜持的蓓蓓则对英雄救美的小黑皮回眸一笑，这一笑，小黑皮顿时骨头酥特了，如浴春风，神气活現。但晚上大人回家了，等着他的是一顿生活。唉，半天功夫，英雄变为狗雄，真是勇有余儿智不足，动辄即错，黄鱼脑袋，没有办法。

还有更加冤枉的事体。一次小黑皮老远看到好婆拎着一蓝头菜，踮着三寸金莲，摇摇曳曳，一扭一扭地走过来，看到好婆大概就让他想起了蓓蓓的惊鸿一瞥，他三步并作一步奔上去想帮忙拎东西，拉拢拉拢关系，还没靠近，未曾料到好婆看到他就像鸡看到黄鼠狼，一紧张一没注意，在上街沿一脚踏空，不得了，脚扭了一记。其实这和他不是完全搭界。但喜欢包打听的邻居看到好婆从平常的二脚平衡变成了三脚鼎立，好奇心害死猫，打听原因，传来传去，不走样也走样了，变成了是小黑皮横冲直撞把好婆撞倒。好汉做事好汉当，但不是小黑皮做的，他当然坚决不承认，像共产党员一样，实事求是，气得他爸咬牙切齿：＂小赤佬，侬还不承认？＂，同时还威逼利诱：＂承认，我就不打侬＂。小黑皮真寃枉啊！可那年六月，天空也没飘过半片雪。

不过，打归打，骂归骂，小黑皮爷娘虽然恨铁不成钢，但赖利头的儿子还是自己宝贝的，始终尽心尽力，含辛如苦抚养他。

光阴如梭，小黒皮快要初中毕业了，除了成绩一路还是红灯多，难得开开绿灯，别的倒也开始规规距距了，人大了，不好意思再师出无名，无缘无故出手了。哥哥们插队的插队，结婚的结婚，祸不闯了，家访的人也没了，与老早看到他屋里的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相比有点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人家小朋友长身体同时也长知识，但小黑皮个子突飞猛涨，脑子还像浆糊搭老一样，糊里糊涂，不开窍。天天背着书包，像模像样，看上去买相交关好，其实是陪太子读书，浪费时间，滥竽充数，混混腔势。勉勉强强初中毕业，进了经济实惠的旅游职校。注重职业道德与职业素养的老师认为他面孔太黑，就像《霓红灯下哨兵》赵大大面孔黑不适合站＂南京路＂一样，他也不适合做服务员，故被踢到了烹饪班，做老底子一点也不吃香的大菜师傅。要晓得，学堂是为新建的涉外宾馆像＂华亭＂＂希尔顿＂＂波特曼＂输送合格人才的，关系到上海的形象问题。上海到处在造高级宾馆，越造越高，国际饭店看上去就像缩掉的日薄西山的迟暮的老克勒一样，有腔调但形影单只，孤影自怜。

读了一年，想到一辈子要帮铲子锅子炉子打交道，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的小黑皮有点于心不甘，退学了，嘉里顿（家里蹲)大学蹲蹲，用不着天天点卯上课，开始闲荡在社会里。

眼睛一霎，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睿智的邓爷爷讲：＂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还有＂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爷娘老师们的教导，小黑皮从来就当它们是耳边风，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邓爷爷的语录，他当最高指示，热烈响应并贯彻落实，摆起了水果摊，做起了亇体户。剛开始当他晓得周围摊主同行来自于三教九流，各式各样身份时，有点吓丝丝; 看到同学、邻居经过＂犹抱琵琶半遮面＂，躲来躲去，有点难为情。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发财，就要面皮老，放得开。他读书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做小生意倒是熟门熟路，驾轻就熟，天天早出夜归，忙里忙外，除了主业卖卖水果，副业也炒炒外汇，贩贩外烟，生意终于做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歪打误撞，成了先富起来的万元户。

当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收入脑体严重倒挂，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邻居们一边眼痒小黑皮每天夜到数钞票数到手酸，自己又不舍得掼掉旱涝保收的国营企业的铁饭碗，工资凊汤咣水，心里妒忌不平得不是一点点。的确，当时先富起来的人老多都是社会上闲散人员，像待业青年，山上下来的人，失去大好青春时光，大部队返回的，一路高喊＂青春无悔＂的知青等。上海工人上班，一个钉子一个卯。邓爷爷脑袋一拍，有些脑子活络，胆大聪明的人灵子一接，自谋出路，闯出一条财路来，否则介许多人荡在外面定规要闯穷祸的。

好日子就是过得快，转眼90年代初了。一天，长远安安静静忙于扒分的小黑皮的屋里，又闹猛了，不太平了，小黑皮妈妈在发脾气，骂三门，总算有白戏看的邻居们敛声屏息，终于搞清爽原因，分析出来了，有点幸灾乐祸。原来小黑皮憨得得，唔轻头，用了3000元钞票吃进了100张股票认购证，上海人多精明啊，连憨大也是只进不出，亏本的没有把握的买卖从来不碰，这种斩冲头的事体哪能去做。儿子你养的，你只好自己吃进。罪过啊！这钞票就像黄浦江的东流水，流入长江，一去不转来了。

啥人讲过＂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还讲过＂上海马路上到处铺满黄金＂，就看你肯不肯冒险，敢不敢捡。百年难逢的发财机会因大多数人太过于算计，患得患失，最终少数人发了横财，错过发财机会的邻居看到小黑皮，赚了个盆满钵满，有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的，也有欲哭无泪，心如止水的。小黑皮每天打扮得山清水秀，头发一丝不乱，手上拿了只像手榴弹似的大哥大神气活現，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并不是每个人都长嘘短叹，羡慕嫉妒恨的。前面讲到的专门欺负小姑娘，撒无懒一只鼎的小四眼的爸一一＂大四眼＂的朋友的朋友对此就不屑一顾。对小黑皮这种发财也是要自己付本钿的，他的＂空麻袋背米＂才真正有本事，上档次。以前靠啃死工资，不死不活，现在在外面也有好几套房子，不露山不露水。改革了嘛，总归要洗一次牌。他在一家由国企改为股份制的单位里做高管，油水莫佬佬，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诗经＂里写的一只硕鼠。

对于看惯了自然界的风花雪夜，经历了人世间的辛酸苦辣的好婆，也懒得看这上海花花世界的物与人，钞票在没有被用之前，没有定规最后都属于你的。她一门心思就想拗断蓓蓓与小黑皮理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催她到不大搞运动的美利坚去。

＂昔人已乘黄鹤去＂。从小就对蓓蓓侠骨柔情的小黑皮对蓓蓓的飘洋过海，杳去黄鹤愁眉苦脸了没有几天就讨了新娘子，挑三捡四的他吃香得让＂嗲＂是嗲得有情趣，＂作＂是作得有腔调的名牌大学毕业的摩登小姑娘放下架子与骄傲，围着他头头转，学历、年龄，籍贯，工作单位通通不用考虑。不久，儿子女儿先后到来，小黑皮的美好生活就这样顺应着时代笃悠悠，慢吞吞地过着。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向节节高的股市风云突变，霎那之间＂飞流直下三千尺＂，多少人前一天还是黄金万两的身价，一下子血本无归。钞票就像水中的花，镜中的月。野路子白相，没有规则，连生猛的证券公司＂万国证券，证券王国＂后来都轰然倒下了，平民百姓又算老几啊！胡汉山讲过的，＂吃进去的都要通通吐出来＂，从啥地方来，回啥地方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但小黑皮还是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他认购证原始股赚来的部分钞票老早就买了几个门面房子，躲过了被弄得倾家荡产，重回无产阶级队伍的浩劫。上海的房价就像脱缰的野马，头也不回，发疯地向前冲，他什么也不操心，身价也翻了N倍。

小黑皮的爸妈没有白打他，俗话说：棍棒下面出孝子。邪气正确。小黑皮给爸妈买了房子，请了阿姨，天天探望，问寒问暖，竭尽报恩之心。和老婆也二十四小时像连体夫妻一样形影不离，相親相爱。更不要讲对一双子女的舔犊之情，经常看見他左手领着像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孔墨赤乌黑，眼乌珠转来转去的大儿子，右手搀着他漂亮老婆的翻版一一嗲里嗲气，洋里洋气的小女儿。好一段小黑皮的流金岁月啊。

写到这里，真是一个花好桃好的美丽结束。昨晚打电话给家人特地问起很久没打听过的小黑皮的近况时，惊闻他在三个月前已经猝逝，留下万般不舍的亲人们及几千万资产，他在人生这列特快火车上只走了半程多一点就嘎然而止，匆匆忙忙，无可奈何地提前下了车。唉，他这一辈子，怎么说呢？

人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是如此的短暂。人又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生命又是如此的无常。仔细想想，生命里真的沒有＂来日方长＂这一说。好好地爱自己，爱家人。我感恩当下的一切。

后纪：原文题目是＂他的流金岁月＂，我几乎完成这篇文章时，才知我文章的原形已不在，否则本文的基调会是另一种，我写不出这种轻松并带有夸张的语调。但我不会推翻重来。他虽是我的老邻居，但不太接近。然而又是????给我印象深刻的人，没有文化但靠运气，小聪明，审时度势，发财致富。，相比某些人，他的钱要干净很多。的确为他感到唏嘘与遗憾。其实谁又知道将来的自己呢?今日的我，也不是昨日的我，力所能及，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