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歸去 汝且乘風。兩個陌生人的碰撞，祭才子廉潔

我欲歸去 汝且乘風。兩個陌生人的碰撞，悼才子廉潔

 

去年三月初一位朋友聯繫我，說是有一位國內某集團公司的總裁來紐約看病，需要一位私人助理，該公司在深圳和那斯達克上市，大名是完美世界。想我小刀哥浪蕩人間數十載，那可絕對是一個滿身酸氣的悶騷貨，還真不知道完美世界集團是個甚麼性質的公司。可是朋友一句話幹中了我的罩門，完美世界是一家電影公司！完美世界電影公司？俺出國之前真沒聽過這家公司，還是大型的？可是身為曾經電影人的我，居然多年之後還能碰到國內來的電影人，於是，2021年3月15日，我在美東康州第一次見到了這位弄潮兒。我自認是個宅到極點的懶貨，也是個自命清高的酸丁，此時此刻說起來，那是一絲自嘲的微笑夾著一絲眼角的搔癢，既然是私人助理，我和你的接觸與瞭解全部是私人領域，也可以臭屁一點，用兩個趨近於自然人的互動來形容。直到兩天前，我都未曾動過心思上網探索，也就不知道你和你的完美世界具體幹了那些了不得的買賣。

記得那是咱們相遇沒多久，去年四月份吧，你在你家側院對你夫人說了一句，“小媽，我現在都這樣子了。”其實就是很隨意的一句，但是我心頭咯噔一下，這句話一直到今天都還鮮活的存在我腦海裡。你生病了，需要不斷進出紐約的專科醫院進行治療，在這一年來伴隨就醫的旅途中，兩個來自天南地北素不相識的人開始接觸。剛開始我以為，我面對的是一位操縱資本的少壯派大鱷魚，我猜我們能聊一些的大概就是電影吧！我一點也不排斥商業劇情電影，不管是稀哩嘩啦灑狗血的煽情，還是拳拳到肉槍炮如林，反正娛樂片嘛，就是讓人麻痹消遣解壓的，人這一生苟活於濁世，總不免要偶而肉麻一下，弱智一下，放鬆一下。所以，當你聊起第一部喜歡的片子時，我可是相當的意外，你提出來的是趙婷的Nomad Land〈無依之地〉，這可是一部註定叫好不叫座，低票房的作家電影，一個遊牧的老女人，一路淡然的人生旅途，一顆追尋自由漂泊的心靈，那種對集體文明的批判意在言外，不落言詮。

咱們也不裝腔作勢，聊那些價值與人生之類令人皮緊的大題目，咱們聊時事聊歷史聊小說聊電影，但是在聊天過程中，各自對文明的理解自然展現。你喜歡哈金，使得我又認識了一位作家，我就比較古板了，說胡蘭成說夏濟安，當然我最喜歡扯的還是我自己鬼畫符的練習作。我很驚訝的發覺，你並不是我當初假設的來自財閥世家，因為我接觸了你父親，退休的工程師無師自通，竟然搞定了企業ERP軟件應用規劃不說，還發展成為廠裏的負責人，真是位大隱於市的天才。而你身上也沒有一絲半毫所謂時代菁英的驕橫，或是睥睨天下的狂傲。

嘿嘿，愚蠢的世人將資本玩家奉為時代菁英，簡直令本酸丁酸不溜丟的嫉恨不已，可是你夫妻倆不是。我回家跟自己的老婆說，這都已經是什麼時代了，人欲橫流的巧取豪奪，民粹滔天自絕於天地，怎麼還會有如此這般的金童玉女？使得我對人間的理解又產生了一個問號。夫妻倆雲淡風輕的從容，樂觀享受人生的喜悅，兩份茶餐廳最便宜的豬扒燴飯加凍奶茶，你倆就可以開心雀躍老半天，康州鄉間小路邊踱出一家三口的野鹿，又惹得你倆讚歎老半天。我納悶極了，這是從哪兒蹦出來的？一位手中沒有王子劍的王子，攜手一位身上沒有公主氣的公主？如此清爽，如此謙遜從容？你們領受的家庭教育是如何養成的？而今的你們又是如何健康存活於這個莽莽人間的？

我有句口頭禪，無情宇宙，有情人間，可是人情之美為何總是如此稀缺，只能爭曾經擁有，卻吝嗇的不願多做勾留？十幾天前你的病情急轉直下，沒有人能預見，美好將會如此突兀的結束。雖然我對這一年的醫案處置有些疑慮，但是面對專業不容置喙，每一份醫案都是醫患之間細緻討論的決定，這時我才感覺到，醫案的三次轉折，過程充滿了醫生攻守之間的取捨和患者求生的盼望，很可能是交匯的結果，但是已經為時晚矣，曾經出現過的其他選擇已經不復存在。六天前你得悉肝功已毀，醫生掛出病危，卻只是歎曰：“那就罷了。”你叮囑愛妻交代後事，條理分明淡定灑脫，家人趕來團聚病榻，閒話憶往，笑聲與淚痕交織，令人聞之心碎。

我沒有心碎，我的老心臟硬得很，你人生旅途接近終點站了，而我只是一個短程過客，既不是親人又不是故友，憑啥要我心碎？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一個勇敢的人，曾經微笑面對這個野蠻世界，而今坦然準備下車邁向終點，無所畏懼；我看到一個智慧的人，理解眾生從容以待，體會生命無所縈懷；我看到一個有情的人，寬慰父母妻兒，先行一步，期待著再聚首於彼岸。

昨天清晨你走了，你輕鬆微笑地走了，晚上回到家中，我一屁股坐下來，此時此刻我該做點啥？一個正值壯年的生命遽爾消逝，我該感覺點啥？我木了，木然之中我開始上網搜索，我想知道廉潔你這一生都幹了些什麼？你究竟是何許人也？我好像有點hold不住了，我怎麼會hold不住？我不可以hold不住，我可是號稱狼心如鐵的老孤狼啊！

廉潔，達特茅斯學院碩士畢業，進入高盛集團紐約投行，擔任菜鳥助理，六年晉升成為董事總經理，參與主導多家中國大型公司改制為上市公司，不會吧！甚麼百度、騰訊、阿里巴巴、新東方、盛大、平安、中國銀行，多少響噹噹的金招牌，通通成為你的菜，我塞！這簡直就是一隻啼聲宏亮的資本主義新生怪獸。還不止於此，接著你這位弄潮兒離開高盛，與夥伴共創春華資本集團，大搞私募創投，在中國經濟騰飛的年代，你見證了資本化的戰場，私募創投！那可是最血淋淋的廝殺啊。

資本饕餮爭食科技、金融、互聯網、醫療霸業這些美食的大潮之中，你這位弄潮兒卻是倏地一個華麗轉身，這是整得哪一齣？ 2011年你成為博納影業在美國NASDAQ上市期間的獨立董事。表面看起來這又是一次資本操作，不就是又一次輔導上市麼！只不過電影是另一個行業領域罷了。可是最終你沒能瞞過我，三天前我這一上網搜你，可發現其中的奧妙啦。

集體文明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與大眾類同的共面，也有獨具特色的個體一面，只是在集體威壓之下，個人的個性面愈趨狹窄。我可是個超級懶漢，油燈倒了燒乾就沒事，天塌了大家一起滅，我難得上網搜人，偶而一搜也只搜歷史人物，所以直到此刻我才發現，你這傢伙的個體特色面還真挺有意思。現實人生中有俗世謀生的工作面，有悲歡離合家庭友朋的人際關係面，還有獨立自我的意識面，我感受到了，資本做手只是你的工作面，你的內心應該從未背離自我心意的層面。所以後來才會投入文化產業，而不是那些曾經為你創造輝煌燦爛履歷的其他領域，從十一年前涉入博納影業海外上市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喂！我發現你追隨自我心意的痕跡了啦！

你搞電影！你是不是沉醉於以映像之美來表達一種體會、見解和態度，關注的是人情、是文明、是天地之間！這些詞聽起來也許很裝逼，很空泛，但是你真開始做了。你當初在大學主修經濟，這不奇怪，老子當年還主修森林學呢，可我後來幹的事跟樹和木頭沒半毛錢關係，高中生填寫志願的時候，又有多少人能完全瞭解自己，自己這一生真想幹點啥，又擅長幹點啥呢！只是因為你的所學與工作經歷，才會選擇從電影行業的上層資本結構切入這個領域。

商業劇情電影要求完美演繹故事，而藝術電影有兩種，第一種追求映像本身的創造，第二種藉電影來文以載道，say something。我看了你後期工作履歷的片單，有主旋律，那是企業生存發展之道，有純商業故事片，那是市場，還偏偏就夾著些嘗試文以載道的東西，這種片子商業發行的風險可是極高的。想起我們相談的第一部電影(無依之地)，我想你真正喜愛的是嚴謹製作的良心商業電影，以及第二種藝術電影吧。你的名字開始以製片人的職稱出現，我相信天若假年，弄潮兒應該會放下資本運籌的工作，投身當幾部片子的完整製片人，乃至於下海導演，拍幾部自己熱愛的電影。

我一直想著等你病情穩定之後狠狠的聊兩場，第一場聊電影製片人，希望對你今後更上層樓能有點小幫助，你這麼熱愛電影，還這麼年輕，你有機會成為一位誠懇的頂級製片人，天底下製片高手不少，但是誠懇的製片人難有，我很期待你的。第二場是為我自己，我想請你描述資本領域那個血腥屠場，為我的下一部小說作儲備。可是你怎麼就突然跑了，你就這麼離開了，害得我覺得自己很自作多情，你讓我很害臊的好不好！

你來不及傳授我資本知識沒關係，我就想著對你老王賣瓜，吹吹牛皮，完整電影製片人需要一個浸潤的過程，必須養成四種本領，一是獵取property，新聞事件、小說、戲曲乃至於寫好的劇本都可以，把改編電影的權利鎖在自己手中；二是發展property，從片子的構想、線上組編導主創，到預算和發行市場定位，把原始點子發展成完整的投資案，開始找銀子；三是生產property，召集班底，按進度按預算把片子生產完畢；四是銷售property，線上線下與周邊產品的發行。我看得出來，你這個弄潮兒已經修練完成了第一項與第四項，第二項也已經完成了一半。國營電影廠早就昨日黃花春去也，天若假年，你有機會摘下中國新形態電影產業的桂冠，天啊，天若假年！

看完介紹你的網頁，想著你那位低調隨和，不顯山水的聰明父親，我更相信我近來的判斷。你的智商應該在150到165之間，屬於十六核高速處理器的那一種高智商天才型，所以能夠如此淡定從容的工作，思緒敏捷在我之上。但是我不願評估你高於165，因為愛因斯坦那種智商不是天才級，智商165以上的人，不好意思，大部份是怪胎級，在知識領域創造輝煌，可是在人間卻是情商不及格的怪胎。我的廉潔不但不是怪胎，而且你的少年時光與我和眾人一樣，躲開爹媽打彈子，迷上搖滾狂狂嗨。我聽說你夫妻當年的新婚旅行，駕車橫貫新大陸，婚紗就甩在後座，偶遇一彎淺水、一面山壁、一株淡香，你牽著披紗的新婦漫步倘佯，這有情人間能有多少快活，你倆就倘佯多少快活。想起你夫妻倆的善良純真，任他人間風狂雨急，我自一拈清香，難道你就沒想到過嗎？知性與感性高線平衡的天才如你，天妒之，天忌之啊。

如果您離開我們一步先行，告別這擾攘人間，那麼祝願您的神識脫去肉身枷鎖，自由遨翔吧，既然您一步先行，就麻煩您為大夥兒盡情探索，探索那一片未知的世界。我們終將相逢於彼岸。肉體的苦楚與羈絆相隨，終歸於沉寂，我雖念之，亦且為您得大解脫歡喜。

小兄弟你先溜了，害得我變成話嘮，不能再嘮叨了，哈哈哈，我大笑三聲，很嫉妒的恭喜你得大自由，呵呵呵，我大哭三聲，你這狠心的傢伙人間瀟灑走一回，我們卻捨不得你先我們而去。今天是青年節，一百一十一年前的今天，中國青年振臂奮起，發動廣州起義；一百一十一年後的今天，我寫一首柔巴依四行詩祭拜於你：

生前既無我死後亦為空，無影無形本似風。

榮辱皆為幻得失本無蹤，盡是逆旅一夢中。

廉潔啊！你我今日相約，後會有期。我欲歸去，汝且乘風。

  2022年3月29日青年節於紐約

 

哎呀，我這個懶蟲十幾年前在新浪網註冊的一個博客，大概是太多年沒抖動過又遷居海外，被限制發文了。搞了十一天仍然搞不定，忽然想起來在文學城也有一個七八年沒動過的帳號，趕快翻出來滿足一下發表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