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出了紫禁城,雨沁田反复琢磨着日间里楚进良对案情的分析,刚才朱见深一句戏言倒也提醒一二,所谓妖狐定是人扮的,却不知此举目的何在?既要杀人又何必大费周章,装神弄鬼引人注目?
心中满是疑虑,一时想起楚进良所言在八大胡同一带曾见过狐影,莫不如乘夜前去探看一番。雨沁田想罢下了轿子,也不带人,月下独自信步,便往八大胡同一带走去。
八大胡同乃是京城最著名的勾栏场,地处京师要地,自然成了高官子弟,南北商贾以及江湖各色人员汇聚接头,求欢买醉的好地方。虽然此时更深露寒,几条胡同里却是花团锦簇,红灯高悬。穿着艳丽的花姑娘们倚门卖笑,裘马官宦商贾墨客往来喧嚣,竟是人头攒动,琴瑟飘摇,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雨沁田虽然在京城长大,但囿于深宫,鲜少有机会出宫走动。纵然掌印御马监,多了几分自由,却又哪会踏足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一时迷失在胡同的各色风景中没了计较,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临街拉客的老鸨们见他翩翩公子,衣着华贵,又是初来乍到不识风月的样子,自然是送上门的财神,上去便是一阵拉拉扯扯地抢客,浓重的脂粉味只把雨沁田呛得躲闪不及。一番推脱下来,眼中所见尽是那些妖娆女子和酒色之徒纵情调笑,女的矫情谄媚,投怀送抱,男的色欲熏心,丑态百出,早已厌烦不已。心想如此下去又岂能有所发现。避开人群,选了个背静角落,借着檐下堆叠物什纵身便上了屋顶,无奈锁功散的药力未除,手脚仍是绵软,无力施展轻功,只好掩藏身形,贴着屋脊疾走,穿房越户,居高临下,却也将附近一带的情况尽收眼底。
及近子夜十分,所谓的八大胡同已被雨沁田兜了几遍,只是不见丝毫与案情相关的人事。正想着或许妖狐今夜并无行动,自己贸然前来定要无功而返,不想忽然瞧见远处屋脊上一个白影如风般掠过。
雨沁田赶紧伏底身形,解下玄貂披风,露出一身雪白内袍,与落雪的屋顶浑然一色,掩藏得毫无破绽。眼见那白影稍近,隐约可以分辨是一白衣女子,身形纤细娇小,头上覆盖的白纱遮掩住一头长发,身后似乎还拖着一根雪白的狐尾。雨沁田悄声跟近几步,那女子似有警觉,远远地回头张望,月光反射下,只见那人脸上带了一个镶了狐毛的银色面具。
雨沁田不敢暴露行踪,心中却是兴奋,没想到事有凑巧,竟被自己发现那“妖狐”现身。待要追逐,发现那妖狐轻功好生了得,在屋顶上纵横跳跃,迅捷如风。落足之处,竟是踏雪无痕,状如鬼魅。自己莫说眼下武功受制,便是展开生平所能,尽力追逐,恐怕也不是对手。但若要眼睁睁放弃,又心有不甘。寻着那白影远去的方向发足紧追,远远看着那小巧灵活的身影朝着一所红灯高悬的屋顶飞也似的奔去,等雨沁田好不容易跟到近前,那人却早已跳下屋脊,几个纵身起落,翻入层层高墙,没了影踪。
雨沁田哪肯就此放弃,见狐影落脚之处好像是一家妓馆的后院,便打算跳下屋脊翻到院中查看。哪知向下一跃,才觉出真气受制,身形失了平衡,落地竟摔得腿脚生疼。雨沁田平时对武艺颇为自负,哪里因为这样的小事受过挫,心有不甘,起身便要继续跃上对面高墙。哪料想手刚攀上墙头,便觉得下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袭来,气息一滞,正跃在半空的身子便直直坠了下来,眼见便要摔得狼狈。
没有预期中结实地倒地一跤,却感到一双结实的手臂将自己牢牢抱紧,回头一看,竟是楚进良。
“你没事吧?”楚进良眉目间满是关切。
雨沁田脸上一红,心里只把朱见深诅咒了千遍万遍。顾不得细问为何他也在此处,便挣扎起身,意图再追。楚进良见他执着,不忍忤逆,托着他的腰纵身翻过墙头,却见偌大院中屋舍林立,一派寂静,只有各个窗中透出烛影浪语,却早不见了那妖狐的踪影。
“可惜了!”
雨沁田不甘心地又在院中兜了几圈,却被楚进良一把抓住胳膊拉到一处僻静屋檐下,不待言语,温热的手已搭上脉间,浓黑俊眉皱在一起,一贯温和的语气已变得严厉:“你是怎么了,离上次调息才过了几天,怎么体内真气又如此紊乱?看看你的手已经冷成什么样?难道不知是体内寒毒发作的征兆?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雨沁田望着他眉宇间的忧虑,知道他关心自己。只是锁功散的事,却又如何启齿?沮丧地低着头也不答言,却感到他温暖的手掌已贴上背心,源源不断的内力便如奔腾的江水输入四肢百骸,不消片刻,原本冻得麻木的手脚已有了暖意,绵软的身体也恢复了气力。
“进良哥,你不要每次都这样运功助我……”
楚进良不语,默默解下身上长袍披在他肩头,一托他手臂,两人翻墙出院。
顶着深夜的酷寒,二人踏着霜雪缓步而行。
楚进良望着身边雨沁田憔悴的侧脸,沉声道:“你身上这寒毒,频繁反复,如今竟又较前段时间重了几分。这天寒地冻的,你何必逞强自己前来查案?我说过,这些事有我盯着呢,你就放心回御马监休息吧。”
雨沁田知道此番巧遇绝不是偶然,楚进良白日里公务繁忙,这妖狐案本与他无关,要不是为着自己,何至于接连几晚都潜伏在此处调查。这番心意,他不说,自己又岂会不知?难为的只是不知要如何回应。眼望着周遭胡同里仍旧熙攘的车马和飘摇的红灯,只好故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扯开话题道:“进良哥不需担心,我借这案子之便来这勾栏场所逛逛岂不有趣?再说今日也并非一无所获,我们至少查清这家名叫望君阁的青楼或许与那妖狐有所牵连。”
楚进良闻言啼笑皆非,这人儿虽说天资过人,掌权以来更是雷厉风行,手段非常,偏偏在一些人尽皆知的事情上却显得毫无常识。刚刚他在胡同里被鸨儿们拉扯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以为自己没看到。勾栏场烟花之地便是男子寻欢之所,这寻常男子都能轻易享受的快乐,在他却是枉然。这人嘴上不说,来到这种地方只怕心里别扭得很呢。想到这不免揉碎了一腔怜惜,开口却不曾戏谑,默默道:“你若有空儿,以后咱们一起到处走走,这京城里好吃好玩的东西还很多,京郊更有不少绝美的风景,怕是你都不曾去过。”
雨沁田闻言欣然,自己这深宫里的金丝雀又见过几许人世风光?若能得身边这人一直陪着,就这么走下去,纵然如眼下这般寒冷,也是一番快乐吧。
转天晌午楚进良提早结束了公务,仍来御马监中陪伴。见雨沁田心事重重,显然心思还专注在妖狐一事,饭菜也未动几筷,心中不免疼惜。这人做事用功太过,仗着年轻不知爱惜身子,落下宿疾也不将养,往后的日子有得苦吃呢。往他碗里夹了几样清淡菜肴,又盛了一小碗鸡汤,怕他想得出神再烫着了,便拿着勺子慢慢搅凉。
雨沁田回过神,见楚进良那只本应握剑的手里此刻握着那柄精致的粉瓷小勺,甚不相配。想想从相识起,这堂堂锦衣卫镇抚使便一直陪伴自己左右,这份细致入微的照顾倒把身边几个常伺候的小太监小丫头都比下去了,还真是难为了他。心里感动,脸上便露出一丝浅笑。
楚进良抬眼望见他微微弯起的眉眼,秋水般的眸光只把自己瞧着,便觉心跳骤停一拍,手一抖,险些把汤都洒了,惹得雨沁田噗嗤一笑,“怎么,进良哥莫不是嫌这勺儿太重?”
楚进良知他在打趣自己,只红了脸,把汤碗放到他手中,“你昨晚没睡今天还主持晨操,这操军和妖狐的事都不是你的职责,何苦呢?”
“宦官几时被世人正眼瞧过?身体残缺又不是自己愿意的,不是战祸就是家贫的可怜孩子,却被皇权如此整治,终身为奴,人格全无,受尽嘲讽。便是有安邦定国的文韬武略,略略掌权便要被那些自诩清高的官员诟骂。我眼下虽然掌印御马监,却很清楚皇上和满朝臣子如何看我,若不做出点让人刮目相看的成绩,如何真正立威,闯出一番事业?”雨沁田说着心中也不禁涌起一份决然的情绪,想起淑妃临终所托,更觉得无形重担压在肩头。抬眼见楚进良一脸郑重地倾听,知道自己所言大概又被他听进心里,赶紧将碗中汤饮下,故作轻松地一笑道,“扯远了,我一点儿都不累,进良哥不用担心。我们这就出发吧!”
“去哪啊?”
“刑部停尸房!”
京中各部对于这位天子驾前的红人哪有不识的,虽然御马监掌印官职并不算高,但刑部左侍郎却客客气气亲自出迎。寒暄几句,雨沁田说明来意,侍郎不敢怠慢,赶紧交代仵作带二人前去停尸房验看。
楚进良见雨沁田一脸惊恐,只望着那烛光昏暗处犹豫不前,戴着口罩手套还是用帕子掩紧了口鼻,哪有一丝出门前的气魄。心中好笑,只得上前握紧他手,一起进到屋中。
跟妖狐案相关的多具尸身已堪堪停满一屋。仵作殷勤地向二人介绍,“这便是城西赵富户,那是董员外,里边是新死的毛参将……”
楚进良随仵作察看一番,只觉尸臭扑鼻,而那些尸身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诡异笑容,在昏暗的烛火下看着更是阴森恐怖。再看身边的雨沁田,捂口皱眉,一脸无法呼吸的痛苦模样,身子小心地侧着,唯恐衣衫碰上那些死体。如此肮脏晦气的所在,他这向来好洁之人如何呆得?
楚进良将手握得略紧些,道:“刑部多位仵作皆已验看过,闫是举领着东厂的人也调查过几次,这些人的确死得离奇,若说是颈部被咬而亡,那颈部伤口必定血肉模糊一片,不会留下如此清晰的齿痕。可若说这齿痕只为掩人耳目,那尸身并无其他伤处,却也查不出死因。因此才传得神乎其神,认定是妖狐所为。”
雨沁田沉思片刻,方道:“他们都没有中毒的迹象?”
身边仵作赶紧作揖道:“小的在各个尸身上皆已查验过,并无毒素。”
雨沁田却不接话,只差遣仵作把几具尸体并在一处,露出颈上伤口,盯着那些咬痕若有所思。半晌方低低在楚进良耳边说:“进良哥可否再验看一次?”
楚进良与他对视一眼,已了然他心中所虑。依言在尸身各处插入银针,拨出验看,确无中毒征兆。
“进良哥拿最小的银针试试那些人颈上伤口处可有毒素?”
楚进良施针再试,仍无结果。
“入针再浅些,只薄薄刺穿牙印处表皮即可。”
楚进良三次下针,方见那细细的银针最顶端,隐约发着幽光。二人对望一眼,楚进良又在其他几具尸身上验证了一遍,悄悄将几枚试毒的银针包好收入鹿皮囊。
二人并不向仵作和刑部众人明言。出得刑部,楚进良感叹道:“果然还是你心细,刑部和东厂的人多番调查,竟都没验出尸体中毒。”
雨沁田道:“我们既然已经料定妖狐乃是由人所扮,那些人便不可能是被咬噬而死。倘若咬噬而死,颈部血脉喷涌,伤口何其狰狞?而我刚才仔细观察过,这些人颈上的齿印竟然丝毫不差。试想人或兽咬人,下口有轻有重,怎地这些死人颈上齿印却是如出一辙?”
“因此你推断所谓齿痕只能是一种特殊的暗器所为了?”
雨沁田点头道:“我觉得有此可能。只是想不出普天下会有何人把暗器做成齿形?而且看那齿印的深浅,绝不至于要人性命,因此我才想到必定是齿上有毒,并且是一种入血即散,马上置人于死的巨毒。这种毒不但功效奇佳,想必还有在血行中快速消散的能力。否则这些死体也不会查不出中毒的迹象。不知道进良哥是否听闻过江湖上有这样的奇毒?”
楚进良摇头道:“倒是没听过还有这样厉害的毒物。不过江湖之大,奇人异术很多,却也难下定论。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拜托一些江湖故人去打听打听总能理出个头绪。”
二人边走边聊,转眼已回到御马监门口。
雨沁田忽然又道:“还有一事我尚未参透,进良哥可觉得那些死人面上表情极为相似,好像哪里见过?”
“这些人死前笑容的确诡异,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大概多少有些淫逸之态吧。”
雨沁田沉吟半晌,突然似有所悟,“进良哥昨夜劳累,今晚就回府好生休息吧。”
“那你呢,怎地还要出去?”
“嗯,我……我方才想起一事,需得进宫查个明白。”
第二天傍晚天将擦黑,楚进良刚至府门,见门口候着一位笑意盈盈的俊秀公子,锦衣裘马,富贵非常,正是未着官服的雨沁田,见他一脸惊讶,上前笑道:“怎地进良哥不认识我了?难道我穿这样不好看?”
“你穿什么都好看,只是今夜为何如此装扮?”
“不光是我,进良哥也换一身便装吧。我对于妖狐之事已有了些许想法,往后的几日,恐怕我们便要成为望君阁的常客了!”
楚进良心里觉得到妓院去查案大大的不妥,但要回绝,又于心不忍,依这人雷厉风行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断不肯轻易罢休,自己若不陪伴,也着实不放心他一个人去胡闹。见他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的模样,只得进屋换了便装,二人一路往八大胡同走去。
“进良哥,一会儿进门莫忘了,我现在是荆州府富甲田庆春之子田雨的身份,已派人往当地招呼过了,这个身份就算有人猜忌也绝对不会穿帮。进良哥身为锦衣卫南镇抚使,在京城大名鼎鼎,倒是无法轻易改换身份,便说是我在京中的挚友吧。”
“我理会得。只是你要去这家望君阁是八大胡同中生意最旺的店面,姑娘少说也有一两百人,我们却去查谁?”
“见机行事吧,总之这店铺和其中的花姑娘肯定和妖狐案有所牵连,花些时日,总会有眉目。”
“你如此肯定,只因我们前夜跟踪白影消失之处是望君阁的后院吗?”
“也不尽然”,雨沁田远远望着望君阁门楣上火红的大灯笼高悬,在八大胡同一圈勾栏所中显得尤为出众,突然附耳在楚进良身边问:“进良哥可行过男女之事?”
楚进良被他突然一问惹红了脸,“你问这个干嘛?”
“那你说男子爽极泄精之时,脸上是何表情?”
楚进良只被他问得懵了,“我又不是女子,哪里知道这等事情!”
雨沁田自觉失言,脸上也挂不住,赶紧转移话题道:“我想那些死者的共同点,就是正在淫乐之时毫无警觉惨遭毒手。因此这烟花之地最是可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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