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远生在家休息了几天,好在除了发烧并没有引起他旧疾复发,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告诉我期末考试在即需要认真准备,而且专业课的教授又因为他比赛的出色表现对他寄予了更大的期待,布置的练习曲目和汇报性质的小型音乐会都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于是,除了上课之外,我看着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钢琴前,除了偶尔借吃饭时间和我说几句小说情节,很少和我聊闲天,也绝对不出门,只是没日没夜地弹琴或伏琴看书备考,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生活,显得异常辛苦。
荣生倒是回来第一天就来看望过他。可奇怪的是,远生再没有像以往那样充满热情地与他说话,也没有谈起艺术和创作,两个人的对话失去了欢声,偶尔还会出现几句寒暄,好像彼此突然生疏和客气起来。
荣生见远生态度很淡,坐不多久也就起身回去。远生并不挽留,还让我送他到门口,好像荣生不是那个几天前还与我们打成一片的好朋友,也不是那个奋不顾身救他性命的恩人,反而像个长久未见,从远方赶过来的同学似的。
后来,大概出于考试季的缘故,荣生便也不再来我家里走动。偶尔我下班,能看到他行色匆匆地出门,这种时间安排,难道他考试之余竟然又开始打工了?
汤生也变得很少说话,来厨房做饭的时间大幅减少,我偶尔遇到他,感到他身上那股春风化雨的气息有所消淡,变得阴郁好多。他只是礼貌性地问过一次远生的情况,并没有主动来我家探视过。
我没想到一次热热闹闹的旅行之后,大家的关系倒像是疏离起来——这种疏离,不仅发生在远生和我之间,汤生和荣生之间,甚至远生和荣生之间,汤生和我之间,以及我们两家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感染。
这样的转变,让我莫名其妙,非常不舒服也不习惯,甚至感觉到许久未有的寂寞。闷闷地站在一个人的厨房,让我简直不知道生活里突然多出的大段留白该如何打发:
和远生去宣泄情绪似乎是无理取闹。以前总嫌他把我逼得太紧,大脑每秒钟都必须进行有价值的思考,如今他自我封闭了,留给我许多自主的时间,我哪有什么道理去抱怨这种反常?既无力分担他的辛苦,又无法一个人接过写小说的责任哄他开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忍耐这种空虚,不去打扰他。
至于汤生,我更是没有立场去表达此刻心中的失落。作为邻居,他并没有义务在厨房里陪着我,承载我每天叛离精神世界偷闲一刻的幻想。虽然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存在些什么,但这些东西,却又不足以让我凭此去索要他的怜惜和关怀。
百无聊赖下,我只好要求货行老板把偶尔的夜班或者周末临时加班的机会尽量安排给我,想着多攒点钱早日还清欠汤生的那笔巨资。
总算熬到七月来临,维也纳的所有大学都开始了暑假,放纵的三个月长假让满载青春热力的高校学生都从奄奄一息的考试中恢复了活力。
我满心期待着炎炎夏日美好暑假的来临能结束远生那种辛苦和低落的自闭状态,哪知他却说必须要趁着放假时间尽量打工。教授已经正式决定让他代表大学参加这一届在维也纳举办的贝多芬国际钢琴比赛,并要求他一定要参加世界顶级钢琴大师举办的大师班。
我知道远生向来不愿意服从这些国内外音乐比赛的游戏规则,去参加这一类的特训活动,不但是经济方面的巨大开支,也是对他个人能力在比赛中所占分量的某种削弱。
但据说这一次,是远生的教授特别叮嘱的,他觉得远生的演奏在这段时间发生了非常重要的转变,原先演奏的情绪偏向内敛,理性,适于诠释带有生命重量的深沉作品,但最近,他的演奏似乎终于在处理细腻的情思和表现柔情方面有所改善,举办大师班的女钢琴家正是这方面最擅长的,也许她的课能帮助远生抓住并加固这种变化。
“老公,估计这么久以来你的教授都为你头疼死了,人家女性演奏者都是最擅长处理细腻的情感,偏到你这里,弹奏深沉、大气的作品没问题,表达柔情倒成了困难。”
远生对我的打趣无奈地笑笑:“是啊,你知道我是男是女。在演奏上,生理性别能够影响的因素更多体现在技术和技巧层面,而心理性别,才决定了对作品的理解和表达。这一点,在我身上并不矛盾。”
“那你教授的意思我可不可以这样去理解,老公最近终于找到一点儿做女人的感觉了?是什么因素促成了你的提升呢?”
我的话让远生眼中闪过一点迟疑,看他沉默着不想作答,估计也没思考出个道理,我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因为一直花心思揣摩秦宫那部小说女主角的心思,产生了代入感,结果体现在演奏中,正好弥补了不足啊?”
远生听了我的解释,略扯了扯嘴角,“是啊,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吧。”
我笑着说:“看来和我一起写小说真的有作用,你最近都不怎么理我了,人家想和你一起写小说啦。”
“我参与得少些你就不能自己写吗?又要我批评你没有自觉性?”
看远生露出难得的笑意,我忍不住拿出小贱猫的姿态哄他,“对啊,批评也是会上瘾的,最近没有你批评,我好不习惯,浑身难受。”
远生被我逗得哭笑不得,点点我的脑壳,“你啊,就是嘴上会哄人,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呢……”却突然用很认真的口吻对我说:“伊伊,答应我,不会辜负我的选择,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我看着他眼中涌动的期待,用文艺小说式腔调对他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见远生只是摇头,我赶紧说:“不喜欢啊?那换一种——就算世界荒芜,我永远是你的信徒!”
远生怅然一笑,未置一词。
我知道这些流于空泛的誓言并不能证明我的坚贞,也不能抚慰他的情感,但我又该说什么呢?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证,至少这些誓言在说出来的那一刻,我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