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母亲刚过上较为舒心的日子不久-父亲终于从北京中科院调回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教书, 四世同堂也已减至核心小家庭,妈妈再也不用在爱掀桌子的奶奶婆底下讨生活了。爸爸那时颇受学校的器重,除了被内定为今后的系主任外,还被委任去领导学校的四清运动。虽说他早出晚归,妈妈依旧将家里搞得井井有条,顺便将俺吃成一个九斤胖丫-我的出生,据说很让母亲吃了苦头,要不是那个德国留学的老医生急中生智,我与我妈就悬了。
因为九斤,我当时在妇婴医院里很出名-那个年代,九斤胖婴确实稀罕;由此也可以佐证,我妈当时的小日子还真是过得不赖。在我邻居眼里,我却是因为嚎哭而远近闻名-每天夜里,我都要大哭,嗓门嘹亮,持续长久。我爸四清夜归,左哄右抱不得睡,堪堪熬到满月,耐心也已殆尽,可怜老爸只好蘸了甜酒酿给我吃- 终于为邻里除了一大公害。
福兮祸伏。文革的烽火日渐炙热,爸爸因为对大炼钢铁以及60年代大饥荒而发的有关“反动”言论,被学校关押受审,妈妈其时正怀着我弟弟临近生产。弟弟出生时,面对医院里医生护士的询问,我妈只好扯谎说我父亲在外地出差;只有等一批批看望的客人走后,才偷偷落泪。妈妈是个极为要强的女人,在父亲被关的三年多中,只靠一个人的工资(学校扣下我父亲的工资,只发15元生活费),艰难养活5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我姑妈家的女儿。厂里要给她补助,她都坚持不要。许多年后,我自己做了母亲,边上有老公照料,爸妈及公婆轮流照顾,我依旧被一个初生的小人儿,给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情急时,我也曾问妈妈,当年你是如何顶着外面的凄风苦雨,独自一人为我们这么多孩子,撑起一片天来?我妈笑说,那时年轻,好象有使不完的精力-妈妈的嘴一向很紧。只要她不愿讲的,你就没法从她嘴里套出一丁点。
记忆中的母亲从不拘言笑,每天早出晚归,周末及过年都在加班。每天我睡时及醒来,总见妈妈低头在缝制,补衣服,纳鞋底,做书包。偶尔我会从半夜醒来,原来是妈妈在给我们拍打蚊子。我于是会故意翻一个身,用手抓痒痒-妈妈总会过来,轻轻地将我的手挪开,然后给我掐蚊子叮咬的小包,舒服极了,我很想延长这美妙的时光,可惜总不能得逞,因为我总是不一会就沉沉睡去。小时候唯一能有机会跟母亲单独相处,唯有早上买菜时。每天早上,只要妈妈摸一下我的脸,我就会醒来,快快穿好衣服,由妈妈牵着手,摸索着下楼梯,在昏暗的街灯中前往人声鼎沸的菜场。妈妈人缘想必很好,一路上不断有人与她打招,连营业员们都经常给她惠顾,比如那个卖肉的阿姨,明明一刀直直切下,临到案板时刀锋却偏转,硬是多切下一块精肉下来。我尤其爱看那位阿姨小拇指恰到时候地轻触秤杆,然后就是那不经意的迅速收杆-我妈得到的肉总是比别人多且好。我那时就是替妈妈排队的好帮手,我会乖乖地排在长队中,只等妈妈买完其他的菜后来找我。菜场是我接触的第一个人生舞台剧,里面有太多让我目眩的斑斓色彩, 交头接耳的暧昧八卦,鲜活如出水之活鱼的人物表情,以及高潮迭起的邻里吵架,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人声鼎沸的开放型农贸集市,对我始终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多年后一有机会,我总是要带妈妈去集市,听洪亮吆喝,看各色人等,摸各种果蔬,唯一变化的,不过是现在我牵着妈妈的手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