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曼陀罗

在多年前的东渡潮中,一群上海女人涌到了东京,她们在风月场中淘金觅爱,最终是飞上枝头,还是洗尽铅华,且听我用沪上方言一一道来。
正文

莉莉-8

(2016-04-01 05:28:11) 下一个

                            (8)
莉莉夫妻两个下了飞机,出了虹桥机场,召了出租车一路向东,莉莉特为吩咐司机从陕西路淮海路走,莉莉很想念淮海路周围的小店。长乐路上满是卖外贸尾单次品的小店,当年莉莉跟一班小姐妹天天兜,练就了从乱七八糟的一堆衣服里一眼看出好东西的火眼金睛,买到一件又别致又便宜的,能开心好多天,后来,在银座跟爷叔们一只只顶级大牌子买过来,不求最好,只求最贵的买法倒是没个能开心。一路看去,伊势丹,巴黎的春天这些店的橱窗跟日本的已经很接近,但街上的人穿着似乎有点一窝蜂,今年大约流行毛皮领,因此所有人的大衣,羽绒服上都有个毛茸茸的领子。莉莉看着时髦的男女划一的装扮,感到亲切极了,这就叫赶时髦呀,这样才热闹才好玩呀。车子上了高架,无数高层住宅在灰蒙蒙的天气里,一路威压过来,莉莉有点惊讶,不过两年不到,现在多高层住宅了,电话里听姨妈表哥他们一直讲起拆迁的事,那么周浦的老家也会变成这样的大楼吗?这就太没意思了,不过也由不得自己。
下了高架,进入周浦地面,果然看到莉莉小时候幼儿园的那一块居民区已经夷为平地,一地的瓦砾,只有正中间的小便池屹立不倒。所幸,只拆了这一块,莉莉老家还是原本模样。黑白为基调的街头,在冬日昏黄的日色下,分外地萧索。窄窄的巷子,还是青石板地,巷子跟巷子交接处有口水井,石头的井边磨得光滑,莉莉小时候姨妈和其他女人们都在井边淘米洗菜,现在,似乎冷落了。
  莉莉一面跟路上所有的似乎面熟的人打招呼,想不起各人来历,对所有人的问询,一律回答,是的,我回来看看。
寒暄持续了三五分钟,终于到家了。莉莉家是民国初年造的普通的江南住宅,石库门打开后,里面天井,客堂,两边厢房,楼上卧室。莉莉立定在天井中,看看二楼的雕花窗棂,确认了一下自己原来的屋子有新的窗帘拉拢了一半,就回头对黑皮说到了,这是我外公的家,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现在应该是表哥住着,我们不上去了,先去隔壁巷子的姨妈家看看,吃完饭再说住哪一间。
到了姨妈家,姨妈拉着莉莉,从上看到下,一迭声地讲莉莉是愈加趣了(趣,上海本地话,好看的意思)哪能瘦来,想来日本的饭总没倪自己的好,一歇要多吃点,于是不到六点,八仙桌就搬到客堂正中,大家招呼着坐下了。姨妈家的晚饭,跟黑皮茨城老家的居然有点像,都是大碗大盘地,堆得尖起来,姨妈也是忙东忙西的坐不下来,看着八仙桌上满满当当的鸡鸭鱼肉,黑皮觉得很亲切,温过的黄酒,筛在饭碗里端上来,味道有点冲,一口喝下去倒是熨贴得很,姨夫看见黑皮能喝黄酒,赶紧又去温了一壶,莉莉和姨妈大嫂都喝正广和橘子水。本帮菜的浓油赤酱,也很合黑皮口味,除了青鱼划水实在受不了,其他咸蹄膀,红烧肉,白斩鸡,茭白,烤麸他都喜欢。尤其是红烧肉,他一连吃了三块,连说好吃好吃(黑皮只会这一句中文)姨妈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这个日本泥水匠也不错啊,又看看莉莉,想不知她娘会不会同意,其实看见了大概也就算了,电话里听得这么一声真是蛮难放心,何况她娘又这么要强。
姨妈的担心,马上就被证实了。晚上,莉莉正拿出礼物分发,一瓶酒给姨父,两条烟一条给表哥,一条让给表哥给他镇上机关里工作的同学,接下来也许要麻烦到人家,给表嫂一件羊毛衫,姨妈是护膝护腰,伤筋膏,侄子侄女各人一堆文具。这时莉莉妈的国际长途打来了,没说上几句,两个人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争吵的内容黑皮一句也听不懂,但他本能地明白,远在法国的莉莉妈是不赞成这门婚事的,而莉莉跟她姆妈的冲突似乎不止这一件事,莉莉这天铁了心要把憋了二十年的怨气发一发,要讨一个公道,嫁豪门,这么容易啊,凭啥要莉莉去完成她的梦想,自己生病要女儿吃药,荒唐,这天莉莉整个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刀,眼睛贼亮,双颊有亢奋的红,一句句话又快又准,通过电话线准确地扎向大洋彼岸的莉莉妈的死穴,完全不用思索不用瞄准的,自己人最明白自己人的弱点。
“对,我笨,侬聪明。侬晓得我嫁了泥水匠过不好的,侬过的就算好啦?我再笨,嫁个泥水匠好歹是结发夫妻,侬格能聪明,先养个没爹的女儿,再嫁个老头,放着自己的女儿不管,没事飞半个地球替人家养儿女,自己过的一塌糊涂还有面孔教育别人,省省了,少听侬几句我只有过的更好”
“讲来讲去就是欠你钱这件事了,哦,没还你钱就得听你的?那就算算账吧,我欠侬两百五十万,但侬欠我一个爹,我被别人骂野种骂了十几年,这笔账侬准备哪能还?”
“不许登记,你来拦住我呀,巴黎现在几点钟啊,你马上去机场买了最快的一班机票回来呀,你只要一出发我就等你,去呀,别找什么走不开这种借口,陪老头重要你就陪老头好了,等着分遗产很要紧是吧,那你何必来管我呢,管我又没钱拿的。”“哦哟,大帽子扣上来了,我不孝,侬就孝啦,气死爹娘该后悔的是侬啊,侬晓得外公为啥老了连茶馆都不敢去,因为侬啊,去了要被人家笑话的,外公是多少要面子的人啊,就因为侬,在亲戚朋友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莉莉说到这里,电话那头一下子沉默了,良久,传来低低的抽泣,旋即电话卡塔一声挂断了。
  莉莉也木然地挂了电话,发现周围异样地安静,姨夫闷头抽烟,姨妈在揩眼泪。讲的时候莉莉感到有一种残虐的快感奔向所有的神经末梢,心里一直堵着的一块通了,痛快淋漓的感觉过后,整个人是木木的,所有的感官被封印了似的。莉莉让黑皮洗漱了就随表哥去睡。她去了姨妈房间,姨妈在自己床边搭了个小床,说让姨父睡小床,让莉莉跟自己睡,莉莉不肯,坚决要睡小床,姨妈只得由她,又从铺好的被褥里拿出一条薄薄的绿底红花的小被子,对莉莉说,这条被子侬记得吧。莉莉拿过被子,点点头,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怎么不记得,她幼儿园时午睡的被子啊。莉莉把被子铺在身下,赶紧洗漱了钻进被窝,姨妈责备的眼神让莉莉一下子兴致阑珊。她躺在棉被里了无睡意,火热的脸颊贴着冷冷的枕面,激越的心情渐渐平静,莉莉悲凉地想,姨夫姨妈也好,要是外婆在的话也一样,都觉得她不孝,她刻薄,谁不愿意温柔善良啊,可是逼到了头上了,没办法呀,再说她也不过是想讨个公道,争取婚姻自由罢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生了自己,自己就要由她做主吗,要是那个从来没见过的的爹找来了,也得孝顺他?什么狗屁的孝道。让自己将来后悔好了,反正,现在是一步也不能退的。渐渐地老旧的布面带来的软熟的触感,底下铺的小被子散发出来的属于童年的气息,让莉莉的心一点点软下来,随即,悔恨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莉莉。是的,不用到将来,我现在就后悔了,我该好好跟她讲的,外人欺负自己,但好歹这屋里没人欺负过自己,从小无论啥好吃好玩的。都是让自己先挑的,自己比表哥表妹都受宠,莉莉一会儿后悔不及一会儿觉得理所当然,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夜,到天色渐明时才朦朦胧胧睡去。
姨妈应该是听到了莉莉的折腾,第二天早上去买来了莉莉小时候最喜欢的小馄饨,看着莉莉一夜没睡的苍白的脸,忍了又忍,最后只讲了一句,侬姆妈也苦的,下趟侬要对伊好点。莉莉一面点头,眼泪又涌上来,想这馄饨汤里洒了多少胡椒粉啊,这么辣。

吃完,莉莉低着头去隔壁巷子叫黑皮,穿过天井,踏上咯吱作响的扶梯,敲敲门,然后在黑魆魆的楼梯间等着表哥和黑皮出来,想起早上姨妈责备的眼神,犹豫是不是要等一天再去登记,或者再跟姨妈说说,不,还是按原计划今天就去,姨妈不是反对自己跟黑皮结婚,姨妈只是不喜欢她这么说她妈。但现在也就这样了吧,只能往前走了,莉莉不能想像不跟黑皮结婚的日子。想定当,等黑皮出来,去街上吃过早饭,他们就去了民政局登记,走在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心里都想着昨晚的事,莉莉想起小时候学过一个成语好像叫破釜沉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自己生出来就没爹,现在自己又跟娘吵翻了,以后自己是没娘家靠的,也只有跟黑皮相依为命过好日子了。登记完,莉莉就回家收拾了个小包,说跟黑皮去杭州住几天,也算旅行结婚了。
  三天后在西湖边的茶馆里学会了喝泡在玻璃杯里的龙井茶,却怎么也磕不来瓜子的黑皮跟莉莉回了周浦,谢过姨妈一家后,去了机场回日本。莉莉因为黑过了,有了不良记录,签证必须重新申请,只能黯然挥别黑皮,拿了婚姻登记的资料去领事馆从头开始申请定居,莉莉送黑皮走后,心情很不好,真心后悔过去两年的浑浑噩噩,她去了日本为啥不好好念书呢,学费出国前就交掉了,每天去学校读几个钟头日语应该一点也不难啊,本来既然去了日本就该学会日语啊,为啥自己要逃课呢,只要去了学校,有八成的出席率就能续签,在学校也能认识点正经人,不至于只认识迭板板这种垃圾上了她的当,有合法居留的话,即使要嫁人也不必回来等,在日本就能换签证的,去日本时明明好好的一手牌却让她打得一塌糊涂,自己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莉莉满含悔恨,一个人没情没绪地去逛淮海路,一条马路没走完就烦了,看啥都不顺眼,外贸小店的衣服明显比过去差了,蹩脚的面料,夸张的设计,拙劣而鲜艳的色调,诶,穿多了银座普兰达的人是回不到外贸尾货的档子了,连老大昌的惯奶油也觉得不好吃了,觉得甜得油得都不正,座位又挤又脏,杯盘也简陋的像大众食堂,不是下午茶该有的铮亮晶莹的成套餐具的腔调,周围虎视眈眈等座位的人让莉莉根本食不下咽,几乎落荒而逃地回到周浦,在周浦她也呆不住,跟姨父姨妈表哥表嫂都相对无言,百无聊赖中,只能翻出老早的电话,跟几个同学朋友碰碰头,消磨时间。几年没见,大家变化不小,一致认为莉莉更漂亮,更洋气了。有几个男同学听见莉莉回来激动得不得了,一定要带莉莉吃上海特色,恨不得把全班同学都叫来轮流陪莉莉兜马路,礼物是一点也不肯拿,讲外国打工也辛苦的,莉莉也感动也困惑,又有人理所当然地让莉莉请客,一面掂量着莉莉送的小礼品的价值,一面打听去东京的办法,一分钱不出就让莉莉帮着自己弟弟去办留学,不然介绍个日本人给自己也好,嫁过去大家作个伴,看莉莉身上穿的用的都是高级货,东京看来有得混。莉莉出去了一个礼拜,钱花了不少,礼品也收了不少,啥个玉石项链啊,帆船摆设啊,丝绸围巾,衣服料子,她统统留给姨妈,讲东京用不到的,半个月呆下来,莉莉只觉得上海已经不是自己的上海了,同学里热情的也好势利的也好,都不敢再见了,只有中学里的一个同学,过去交情并不深的,现在嫁了香港商人,家安在上海,老公来来去去,她跟莉莉境遇差不多,出去见同学不过是消磨时间,不打算卷得太深,以后,她们就一起很有默契地吃吃饭唱唱歌,费用AA。她唱粤语歌。莉莉唱日语歌,莉莉觉得自己很好笑,在日本想上海,回了上海又想日本。她最近爱唱山口百惠的歌,她同学说她唱起歌来很像日本人了。有一天莉莉唱到コスモス(秋桜),一下子发现以前小和尚念经一样唱的歌词,她全懂了,原来唱的是出嫁前的女儿对妈妈说的话,莉莉又放了一遍原唱,盯着字幕,觉得歌里一字一句讲的都是自己要说没有机会说的,“明天就要出嫁的自己,以后日子再辛苦,也会笑着告诉你一切,”对的,自己也是这样,嫁给黑皮肯定比嫁个有钱的爷叔辛苦,但自己一定能过好的,不会哭着去求姆妈的。莉莉对同学解释了一下歌词,又讲了她去日本后听说的,山口百惠的生平,是单亲家庭,早早出道帮家里,所以早早引退成家,一下子发现居然跟自己有点像,又呆住了,红了眼眶,同学是知道莉莉身世的,看着落寞的莉莉,一下子生出同情来,觉得一个人漂不漂亮真不要紧,起码得投胎到父母双全的家里,才算有福气。
  就这样在莉莉度日如年地等了两个多月后,签证下来了,她接到签证就,就定了周末的机票,买了很多火腿香肠香菇黑木耳带去,准备做个主妇了。
  就是这次她和黑皮,带着上海土产去谢了阿兰。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再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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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小虎牙 回复 悄悄话 上海这段感觉没有日本的写的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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