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悲歌

关于贵州遵义赵家女人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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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媛诗@文革(82-1 芷茱:小女装呆/两度请战)

(2016-02-27 10:26:45) 下一个

第八十二章  芷茱:小女装呆(昆明,北涧,1963-1968)

  时与事

   1963:成芷茱被多年洗脑,以为生活在幸福中。但她对兆适同过于积极有些看法。

   1964:成芷茱下乡参加四清,正巧兆适同要去局里开几天会,成芷茱只得让四岁的兰霏带两岁的德遵。在乡下见识到极度贫困,开始冲击她的世界观。但她突然被中止四清工作队的事务,回城配合调查兆适同私藏国民党公章的事。

   1965:公章的事不了了之。

   1966:文革兴起,大批干部被打倒,包括照世铜与兆适同。滇通厂保卫科科员冯志雄成为造反派“红缨军”副司令。

   1967:冯志雄打成芷茱的主意,为彻底搞垮兆适同,去绥阳外调,但因事迫害不能实施。炮派与八二三在昆明城内武斗。蔡玉虹夫妻双双落难,不得已求成芷茱把邱小娥送回遵义。成芷茱买不到火车票,但意外地被委派紧急任务要随部队出差,于是求部队解决车票得送邱小娥赴遵义,自己则去到一个武斗极其严重的地方。

(1)两度请战(1963-1964)

   读者应该还记得汪柚怡一夜白头。那是在1964年,来自昆明的外调人员冯同志到遵义调查兆众迪与兆适同关于保管的国民党遵义县党部的一颗或者几颗公章的事情。身在遵义的汪柚怡,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公章竟然与昆明、与兆适同相联系。当时她不知道哪个级别的灾祸临头,怕得要死,思来想去只能如实交待 “反革命分子兆众迪是否私藏国民党遵义县党部公章一事,我本人实不知情,决不包庇”。汪柚怡当然很想知道为什么此事由昆明来人外调,但她既不敢当面问冯同志,怕冯同志认为她态度顽劣存心抗拒;亦不敢写信向兆适同打听,怕信件被有色冶金设备厂保卫科的人拆开来检查。这一头雾水,直到若干年以后才得散。但我现在暂不揭开谜底,且让我细说汪柚怡枉自猜疑的昆明。

   其实,身在昆明的成芷茱,也曾为公章的事难消疑虑,烂额焦头。公章在某一天自天外飞来,速度不可用第一第二第三宇宙速度度量。它有它的轨迹,这个轨迹并非南京天文台可以精确测算,只能用中国特色模糊解析。速度与轨迹都经常变幻着正负值,因为参照系不对称也不守衡。当它们为正值时,可以积分为有章可循。但当它为负值时,却又微分为出人意料。在神秘的国民党遵义县党部公章飞临兆适同头上并且最终让成芷茱也分担到痛彻肺腑的打击力量之前,成芷茱原本生活在世界上最光明美好、最蒸蒸日上的国家奉献给人民的无边幸福中。作为医生,成芷茱似乎有一定的医学知识去解释她的婆婆汪柚怡一夜白头的原因。不过很不巧,在本章所述的1963-1967年间,她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正在发生、以及曾经发生了这样一件同她的丈夫有直接关系的事。

   我轻易从2013年的电脑屏幕前飘回到举世闻名的中国大饥荒(可惜在中国却被诬陷为“三年自然灾害”,使其知名度大打折扣甚至几乎归零)离开中国人渐渐远去的那一段日子。此刻我飘浮在昆明的云层之上和之下,经常看到一束阳光从一间诊室的窗户射入,投射在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成芷茱身上,也在这位美女耳边那一绺秀发上添加一道光彩的轮廓。早年大理城的草药西施,如今是端庄成熟的少妇,美色惊人。她美在病人都要找她看病,没病也要设法成为她的病人。借用那首《陌上桑》描绘罗敷“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笔意,改用在《成医生》中,正可谓“来归相怨怒,求医观芷茱”。她在昆明的工作单位知名度很高。人民厂(人民有色冶金设备制造厂)这些年蓬勃发展,职工人数已达数千。大跃进运动以后,以前的医务所,升级为职工医院。可以说,偌大的人民厂,每个职工加上至少半数家属,都认得职工医院这位姓成的美女医生。很多年以前成医生因“骂”而闻名全厂,那一次,她先是站在大字报跟前发威,后又躲进宿舍绝食抗议,以致因伤而腿不利索的老红军、昆明工建局照世铜局长,竟然一瘸一拐地爬上三楼女工宿舍去向她赔礼道歉。这一段属于人民厂的严肃政治斗争中的令人茶余饭后不那么严肃的故事,还在私下流传。所以,很多人都知道,成医生看起来温柔秀美,横起来赛过张飞李逵。也有为数不多的对成芷茱知根知底的人,还了解她夜闯警局的壮举,比起躲进宿舍绝食,更胜一筹。又由于人民厂职工医院担负着周边若干单位职工的医疗工作,所以滇通汽车修造厂的人也都认识她。不过,我得指出,滇通厂的职工认识她,当然不仅仅因为她是人民厂的医生,可能更因为她是他们厂的副厂长兆适同的夫人。

   我在当时昆明的云中飘荡,特别清楚地看到挟裹着四清运动奇幻诡异的七色风在吹云赶云,以至周天云朵迷彩纷呈。成芷茱医生同其它所有的医生一样,除了要完成医生职责内的工作,还要参加政治学习。度过了大饥荒的人们,被告知阶级斗争尖锐复杂,阶级敌人随时妄图复辟。他们在大会小会反复学习《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 此文件于1963年5月发布,俗称“前十条”。],努力理解“当前中国社会中出现了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情况”。成芷茱清晰地记住了文件中说的事例,并把该事例理解为“阶级斗争”(实际上,文件中说它不是阶级矛盾,可爱的政治白痴成芷茱彻底弄错了)——保定地委的干部到农村发现农民迫切要求社、队认真地清理帐目、清理仓库、清理财物、清理工分(简称“四清”),于是认真开展了四清工作,使四清成为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一个新阶段。在成芷茱看来,社教、四清,一连串的政治术语比兆适同他们滇通厂的汽车术语好记,中央文件总是写得通俗易懂。后来,职工医院传达上级文件说,现在农村干部中有很多人懒、馋、占、贪,认真估计的话,农村已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里。这样下去很危险,过不了几年国将不国,必须花大力气在全国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将社会主义事业进行到底。再后来,她听领导念“桃园经验”[ 1964年9月1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一个大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经验总结》,系国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带领工作队在河北省抚宁县卢王宕公社桃园大队开展四清运动而后总结出来的,简称“桃园经验”。],还听传达中共中央印发的《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修正草案)》[ 此文发布于1964年9月18日,俗称“后十条”。]。成芷茱并不抵触每周必须参加政治学习,反倒是早已习惯了它,并且把这样的全民参与政治学习的生活模式理解为幸福新中国这部大卡车的重要零部件。在她心目中固化了一种正确的认识: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就是应该政治运动多多,波澜起伏,纷至沓来,层层推进,常有常新。不过,她以为这些文件念过就完,她只要带耳朵去听即可。她知道,那么多运动,纵使她主观上认为应该积极参加,实际上哪一次不都是被动参与的呢。

   在治病救人和政治学习这两大任务中穿梭的成芷茱,也在丈夫与儿女中穿梭。成芷茱天然地认为她生活在幸福中。她喜欢唱歌,在她的办公桌上放着收音机,休息时她会把收音机调到歌曲多的台,听那些好听的歌曲,例如有一首《幸福不会从天降》: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插曲,马烽作词,张棣昌作曲。]

   在日复一日听歌曲的同时,她心中完全接受歌词所渲染的理念。是的,社会主义等不来,必须不断革命。先是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后来有公私合营,批胡适,批胡风,肃反,整风,反右,更别说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没有一连串的政治运动,新中国怎么能稳定呢?中国人民怎么会幸福呢?怎么能解放全人类呢?怎么能救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于水深火热呢?其实,成芷茱一直在政治运动中担惊受怕,比如她差点成为胡风分子之类。但她没有意识到那本不该她承受。相反,多不胜数的旋律优美的歌曲大有功效,它令成芷茱不由分说接受着报纸和广播里一再重复的革命道理,同身边若干亿人一样,以为引起担惊受怕的运动才是幸福的保证。

   医生这个职业,总体上是很受人尊敬的,到处都是成芷茱的熟人。以前打禹贤贵和兆适同的那位冯志雄,也曾是她的病人,乖乖地坐在她面前,听话地解开衣服让她把听诊器贴在他的前胸后背。开完处方后,身为滇通厂保卫科科员的冯志雄,也不忘谦恭地拿起处方对她说“谢谢”。作为大企业的职工医院的骨干医生,她经常领受到一些临时任务,比如送医下乡,比如巡回医疗。每当这种时候,或三五日,或七八天,兆适同就要当爹又当娘。成芷茱觉得自己嫁给兆适同基本上正确。这个做丈夫的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良好,渐渐在滇通汽车修造厂出人头地,一步步从科员到股长直到当上厂领导。医生人脉广,厂长身份高,两人般配,身在福中。在兆适同逐渐向上升迁的过程中,他很注意群众影响,其中之一便是为了抵制贪图享受的可耻倾向,不做资产阶级,故而从来不请保姆。至于兆适同在每一次成芷茱不在家的时候如何对付得了兆兰霏,以及后来要同时对付兆兰霏与兆德遵,不妨任由读者想像。我只想说,当我钻进成芷茱的大脑仔细扫描,很容易发现她的大脑已被基本改造成为党所需要的青年知识分子应有的结构,甚至深入观察其脑细胞,也能看见它们尺寸之大小,排列之方式,活跃之频率,都符合一定之规。所以,她在自认为的比较幸福的生活中生活,比较尊严的繁忙中繁忙。

   成芷茱也有烦心事,其中一样是认为兆适同过于积极,有些事情冲在前头,显得不聪明。作为与滇通厂相邻的另一个厂的医生,她永远处于由病人们自发构建的信息中心,得到无穷多的小道消息。不管怎么说,有很多事情在人们口口相传的过程中会走样,比如兆适同领头搜查室友禹贤贵的私人物品,几乎把禹贤贵送进了监狱,被某些人看成是兆适同不服气禹贤贵的技术,把禹贤贵搞臭就可以为自己摆平升官路。唉,这不是瞎话吗,当时搞肃反抓国民党特务,是政治任务,兆适同是党员干部,怎能不提高警惕擦亮眼睛。成芷茱同兆适同探讨,如果写份匿名举报信,由别的人来搜查,是不是可以避免那些可恶的传言呢?兆适同直摆手,根本不接受她提出的假设。为什么要匿名?亲自搜出禹贤贵的罪证,不是很光荣的吗?成芷茱说不过他,但口头上不服输,便说他明明没有看见过禹贤贵有发报机,为什么不说“没看见”,却要说“可能有”呢?后来要不是在勒朋江水库打架,这件事会害了禹贤贵一辈子。在这一点上,兆适同真的是无话可讲。他也不赞成这种诱供,实际上也写在思想汇报中的,偏偏还让成芷茱读过,这辈子让她有辫子可抓。

   有一次,成芷茱有了新的担忧。那还是在“后十条”传达之前。职工医院要抽调部分人员下乡去搞四清,要求吃住在群众家中,至少三个月。医院党支部现在的书记姓龙,他在全院职工大会上要求各科室人员先报名,结果是除了年老体弱的、出身不好的,无人不报名。成芷茱虽然首先想到的是应该积极报名,但接下来也不得不考虑自己还得照顾孩子。若真下乡搞四清,四岁的兆兰霏和两岁的兆德遵怎么办?这回一去就要三个月以上,兆适同实在应付不了的。但她不得不写一份积极要求参加四清运动的请战书,不写会授人以柄。后来医院批准了她的请战书,但也考虑到她的家庭情况,第一批和第二批下乡搞四清都没有派她。后来,成芷茱见报纸上天天说四清运动如何搞得轰轰烈烈,又听兆适同说中央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经过伟大的四清运动,社会主义必将取得更大胜利,这是争取进步的好机会。听兆适同如此打边鼓,成芷茱知道他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又写了一份请战书。她心里想,表个态没问题,领导不会真的派自己下乡去。没想到去乡下的好几个同志生病,有的病得不轻,必须要从医院再抽调人替换,这样,龙书记真的来找成芷茱说事。虽然龙书记是商量的口吻,但骑虎难下的成芷茱,不能不表示坚决服从组织分配。龙书记把她分在离昆明最近的一个点,这样的话,她回家方便。那是弥乐县的奇孟公社,兆适同曾短暂地去修勒朋水库的那个地方。书记还写了一份情况说明信,盖好公章交给她,悄悄对她说:“到了乡下,把情况向工作队长如实反映下,我想他会正确坚持关心同志的优良作风,半个月回家一趟没问题,说不定还允许你每个星期都回昆明的。”成芷茱很满意领导的安排,认为龙书记同早先那位蓝书记作风就是不一样,他没有犯官僚主义错误,非常了解基层群众的实际情况,她感谢党的干部,因为这使得她又一次亲身感受到了党对她和她的家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成芷茱将要出发的头天,是个星期天。她同兆适同原本计划带孩子去公园玩,但很不幸,这天一大早兆适同就去局里开会。兆兰霏同兆德遵眼巴巴地等着去公园玩,她想一个人带他们去,正犹豫着,天下起雨来。她望着阴沉沉的天,只好哄孩子:“霏霏,遵遵,下午不雨我们再去。”她开始胡乱收拾行李,不时骂一骂满屋乱跑的德遵。中午时分兆适同回家来,却说他回来收拾几件衣服,马上还要回局里去,参加集中学习,这几天都不回家了,多长时间没准。成芷茱似乎发现丈夫说话时眼神有些飘忽,但也就那么一刹那,她便没放在心上,以为他是累的。兆适同一般不太跟她说工作上的事,因为她听不懂也不爱听那些汽车方面的术语,什么活塞呀、油泵呀、差速齿轮呀、制动软管呀。成芷茱说:“牙刷毛巾也要带?哎,你几天不回家,娃娃哪个管?我要不要去同龙书记说一下,等你集中学习回来我再下乡去?”兆适同认真说:“你们龙书记做了那么多的特殊安排,你不好不去。”兆适同拎着他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先离家而去了。成芷茱想把兰霏同德遵先放在邻居何大婶家,便去同何大婶商量。但何大婶说她最近顾不过来。成芷茱“哦哦”应了几声,退出何大婶家门,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以前何大婶临时照看孩子都很热情的,而且成芷茱夫妇也不亏待她,怎么现在变了个样啊?成芷茱出发在即,急得跳脚。可是跳脚也没用的,只好静下心来想办法。

   到了晚上,她把两个孩子喊到跟前,一五一十对他们交待:“霏霏,遵遵,妈妈要下乡搞四清,爸爸这几天也不在家,只有你们两个在家。”兰霏认真地点头,德遵却不以为然。成芷茱拉长脸,凶巴巴地对儿子说:“遵遵!你保证,要听姐姐的话!”兆德遵嘟着嘴说:“听话。”成芷茱拉开抽屉,把买好的饭票指给兰霏看:“这是馒头票,这是饭票,认得不?”兰霏说:“认得。”成芷茱说:“菜票呢?”兰霏说:“也认得。红的是一分,绿的是二分,蓝的是五分。这种大的,是一角。”成芷茱很满意:“好,霏霏能干。早晨一个镘头,两碗稀饭,不要打菜,回家来吃泡菜。你拿饭菜票,我看你拿不拿得对。”兰霏很准确地把一张镘头票和二两饭票抽出来。成芷茱再教她:“中午和晚上一样的,每一顿打三两饭,买一角或者一角五分钱的菜。汤不要菜票。”兰霏额上冒出些许汗水来:“晓得了。”成芷茱说:“明天是星期一,一大早我就走了。早上要晓得醒,睡过头了食堂关门没得饭打。你不要拿错了菜票。这是你们两个吃一个星期的。万一爸爸这几天都不回家,够你们吃了。我在下个星期天肯定会回来的。”兆德遵心不在焉,突然喊:“妈妈,粑粑,我要屙粑粑。”成芷茱说:“自己端痰盂。”德遵说:“哪个,痰盂?”成芷茱要帮他拿,突然改变了主意:“霏霏,你帮他拿痰盂。”兰霏乖乖地去把痰盂端过来,德遵笑嘻嘻地把裤子拉下坐在痰盂上。成芷茱继续给女儿交待各种事项:“除了上食堂吃饭,你们两个哪里也不要去。要是迷路了,没有人找你们回家,北涧山里面有老虎,你们被老虎叼去吃了我没办法。”“你同遵遵去食堂时,一定要把他的手牵着,不许放。”“这是开门的钥匙,挂在脖子上,不要忘了,要不然去食堂回家进不了门看你们去哪里睡觉。”兰霏一脸严肃,认真地领受着光荣任务。这时德遵又喊:“妈妈,屙完了,揩。揩。”他把屁股撅得高高的,仔细看自己屙在痰盂里的作品。成芷茱说:“坐稳,放那么多臭气出来,讨打。我找草纸。”兰霏说:“妈妈,我帮遵遵揩。”成芷茱看着兰霏明亮的大眼睛,突然心里不忍,眼泪立刻在眼眶里打转。她别过脸去,不让女儿发现。兆兰霏当然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她拿着草纸,认认真真地折叠,然后给弟弟揩屁股。成芷茱悄悄看这一对儿女,真是不放心得很,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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