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被蛤蜊皮扎伤脚的疼痛,我在地震前的状态与其他唐山人有些不同。反正就突然觉得像冬天露天里看电影一样,好几百人等着倒片的无聊中就跺开了脚,穿着棉鞋在干土地上使劲跺着脚,这空气中充满了扬起的尘土味道,怎么还有“啪”的一声?这时候猛听得姥爷惊叫一声“地震了”。
我撒腿光脚下炕就奔向在右边的卧室门,疾跑中脚掌上的伤在脚掌触地时还在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我哪有功夫去管它,只不过跑的姿势不如平时优雅罢了。老式的、对开的雕花木门的门插(门闩)被我顺利打开了,我尚有理智,跑向堂屋的后门,可是我无论如何就是打不开后门,经过三四秒钟的无效努力后我就毅然决然地舍后门奔前门跑去。前门被轻易打开,我跑了出去。姥爷姥姥也随着跑了出去。说实在的,我开前门的时候地震就应该是停了下来。我姥姥家的前后门都很厚,后门还是双层的门。这些对开门的门插(门闩),都是带“机关”的,不是轻易可以从里面或外面打开的。
为什么我一开始不向前院跑呢?
姥姥家经过二十多年的七拆八拆,在76年仍然是三层正房的大宅院,我那天住的这个最后面正房的前院里面还有很多建筑,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解放前这厢房有的是供祖宗牌位的祠堂,有的是给儿子儿媳妇和孩子们住的卧室。这使得本是四间半宽的大院子并不宽敞,而且从前屋到后屋的青条石铺的甬道西边是个一个大金鱼缸,东边是一棵柿子树(从来长不大,也从来没有结过柿子,我当时就怀疑柿子树有公母之分),院子靠北比较开阔,但是有酱缸和咸菜缸,还有花墙,镂空的花墙上种着那种“死不了”花(半支莲,有好几种),用砖还围着一棵美人蕉和一株阳红花(洋红花,像大丽花,但是更高大)。还有夏天临时搭建的冷灶锅。
到现在,我仍然有着后怕。如果不是当时的那种情况,我有可能已经被压死了,被后房上面掉下来的女儿墙压死在后门外了。
姥爷的祖上发了财,据说是在咸丰年间用了26万吊铜钱(260万个铜钱)盖的这套五重宅院。清末和民国时期,兵荒马乱的,那时候有钱人家都有护院的,有快枪,甚至像宋世雄他们家宅院的四角还有四个炮楼子。我们村有四个富户人家的宅院,前面有高大门楼和院墙,主要的正房肯定是瓦房,但是最后一层房子一般是平顶,靠后山墙处就修有女儿墙,而且上面有垛口,可以向外打枪。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故事16里面讲到的齐邵文(化名)死后,他们家在白天就遇上了砸明火(大白天公开抢劫)的,是他的四弟带人关闭大门上房,用四杆大枪击退了强人。
解放后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除了文革中红卫兵造反抓人,肯定没有砸明火的,老房子也年久失修,那女儿墙也摇摇欲坠。所以,强震一到,我姥姥家后房屋女儿墙上的旧砖肯定是争前恐后的掉了下来。
如果是如往常日,我在后半夜三点半以后醒来,正在地下的尿盆里面撒尿,地震就来了,我立马挪动灵利身形,一下子连开两道门跑出后门,就可能被落砖砸死。
如果我用脚丫踹我姥爷嘴的时间晚一个小时,于是我正在美滋滋地就着凉水吃着绿豆糕时地震波传来,于是我用带着趔趄的矫健身影窜出卧室直奔后门,。。。。。,恐怕现在大家就听不到我讲故事了。
四周房子都停止了晃动,这时间差不多是四点钟左右,天似乎要蒙蒙亮了(每年7月28日早,唐山东部日出的时间是5:00AM)。我壮胆进屋去拿衣服,只见地上一片狼藉。那台西洋产的大座钟,从玻璃钟罩里掉落出来,平躺在卧柜(板柜上),那条铺着飞鹰图案的羊毛毡的雕花长条凳翻在地上,在一个现代圆形金属支架上的洗脸盆摔在地上,盆里面的水流了一地。木制炕沿,北面,西面的板柜上、东面的大木箱子上落满了尘土,还好西面柜子上的两个玻璃罩里面的、用玻璃做的假树干枝、玉石和玛瑙做的叶片、琉璃做的果实、绒线做的小鸟的两对盆景,还完好的立在柜子上。北面柜子上的掸瓶、帽筒、茶叶筒,和几个大小对称排列的不知该叫什么的带盖的瓶瓶罐罐都完好,就是柜子上的大穿衣镜也摔碎了。
这屋里这些摆设,是姥姥娘家给的嫁妆,我姥爷姥姥家土改时定的成分不是地主富农,所以土改时没有被分掉。我爷爷奶奶家也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也不是地主富农,但是大跃进村里开食堂时,我们家相当于被扫地出门,这些物事都被扔掉了(实际上被偷了),所以我小时候没有见过我奶奶房间有什么好的摆设,除了两个大瓷瓶和一对帽筒,两三个罐子。
姥姥的嫁妆比她的妯娌(我姥爷的嫂子)要贵重些,但是我姥姥的陪嫁座钟却平淡无奇:一个玻璃罩里面是一个上圆下方的铜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地乱晃。当到整点或半点的时候,就会“铛”的一声或几声。
而我大姥姥家的是挂钟,挂在北面墙上,平时嘀嘀嗒嗒(我听得是咣当咣当)的走着,到半点或整点时,挂钟上部的两扇门打开,一个小鸟“走”了出来,高叫“布谷”“布谷”,叫完以后,退身回去,两扇门管上。每次从前屋堂屋穿堂经过,碰巧听到大姥姥住的东屋里传出了布谷布谷的声音,我都是羡慕嫉妒恨,觉得我姥姥家、尤其是我奶奶家、真穷!
所以嘛,姥姥都要强调她娘家陪嫁的是西洋钟,而我大姥姥家的是东洋货,让我潜意识中认为西方欧美的东西比日本的好。
这个大姥姥家的挂钟,在72年大大姥姥去世以后,被小大姥姥拿到北京去了,估计现在也是文物了,那天等我去北京时问问堂舅们它的去处。
我姥姥家的这个西洋座钟,在地震后挂上钟砣,用一个钥匙上了劲,还能正常的报点打时,也算是“钟坚强”。这个座钟,我记得现在还在二妗子的卧室里,就是我地震时住的那间西屋,只是忘记了是否还在嘀嗒报时。
姥爷、姥姥和我都穿上了平日的衣服,这时候前屋的后门打开了,二妗子走了出来,真的是如同别人家的婆媳那样和姥姥交谈着,这是非常罕见的。这个情景当时真的让我想起来村里人聊天时讲的话:滦河发大水时,有时候有整垛的柴草顺水漂过来,上面有时有好几种动物趴在上面,肉食的、素食的,都相安无事。
当时家里的情况是,我爸爸随着一个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工作组,正在一个离家很远的村子蹲点;二舅在县委上班当晚没有回家,表哥已经参加空军一年,我的聋哑大舅在夏天在生产队菜园的屋子住着。
记得二妗子说:这么大的地震,肯定有地方死人。
姥姥带着我进后正房屋检查有啥损失,西边套间的小卧室没有什么变化,就是放食物的几个篮子掉了下来。东面的大卧室,当时仍然是北京大姥爷家的财产,已经被用为我姥姥家的储物间。只见挂起来的锹镐锄镰都掉在地上,最可气的是,一个大铁镐,正重重的砸在一个大鸟笼上,把鸟笼砸了一个大窟窿,完全坏了。
这个大鸟笼,是用直径大约2毫米的竹子根儿插编的,红澄澄的,煞是好看。有一米半高,下部是圆柱形的,直径有半米多,上面逐渐收窄,变为圆顶,最上面是一个铜钩子。姥爷对我说过,如果表哥参军提干成了城里人,他就把这个大鸟笼送给我。所以那时候我就盼着表哥快提干、当大官。
可惜未来可能属于我的大鸟笼子,被地震毁了,这是我唐山大地震给我带来的重大损失。
我从东屋出来,带着对鸟笼子的心疼,要打开后门去后院看看,去看看猪圈的猪和鸡窝里的母鸡们安然无恙乎?我也不知道。但是,当我打开第一层对开的后门,就打不开向外开的铁皮包着的这扇单门了,这扇门被从外面顶住了,只能打开一点点。这时候我就看到了砖,从房顶上掉下来的砖们。后怕的感觉从此时开始有,一直到现在,40年已经过去了。
后院的建筑和最后面的尾房,在解放前后,都差不多拆掉了,成了左右两个果菜园子,中间是很宽的泥路,没有如前面几个院子那样镶着砖,中间是石板路的。向北40多米远处靠临街的后院围墙才是厕所、鸡窝和猪圈。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意识到地震就觉得向外跑。因为我们从小被教育地震时要跑到没有建筑物的宽敞地方。
过了一会儿,大舅从生产队菜园回家了,他把那些堵着后门的砖拿走,后门就打开了。我出门仰头一看,所有的女儿墙都塌了,砖头堆在了后山墙下。我一激灵,想到这些砖头差点儿给我来个砖头灌顶。姥姥家的房子,无论是前院二妗子住的,还是后院姥姥住的,都看不出来有明显的倒塌,到了临街的后院门猪圈和鸡窝一看,鸡猪都没事。
我就准备沿后街向东走,从村东走到村中街,就会到我们家后门口了。
后街向东,是逐渐降低的,到了村东的路上,只见到处都是水,黑色的水,穿着塑料凉鞋踏进去,觉得凉极了,就跟小时候到刚从地下抽出来的水流过的水笼头(水渠)里面淌水的感觉差不多。而且水里面有很多的沙子。
进了中街,街上都是人,高声谈论着,我也没有心思理会他们,赶紧一拐一拐的走到我们家门口,只见奶奶爷爷和二叔二婶住的房子的后房山墙都倒向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炕和前窗户了,但是墙里面的柱脚巍然耸立,支撑着整个房子。而最西面我妈妈和妹妹弟弟住的那一间半新盖的房子从外表看不出来什么(我们家是四间半的宅基地,比一般人家多出来50%~200%,姥姥家实际上是四间宅基地,但是房子按“四破五”盖的)。到了院子里,看到了一家人都安好,包括1976年7月1日出生的二叔家的大堂妹都安好。
这时候我作为一个孩子的玩性就上来了,就跟小伙伴跑到一块儿去瞎炮了。听人说第二和第三生产队的饲养处的房子全塌了,赶紧去西村头看,果不其然。又听说,村南头的水井被喷出来的沙子填平了,再拐着脚跑过去一看,确实如此。有人说,东边棉花地里喷出来的沙子把一些棉花面都压在下面了,这个我早知道的。
又有人说,村西边的河道鼓出来了,这可是大新鲜事儿,跑了一里多路一看,可了不得,只见我们生产队种在河道里的芦苇,怎么和河边玉米地的玉米一般高?而河东的一条去县城的便道,却是塌陷下去了,那个狭长的坑,有一百多米长,三四米宽,一米到两米来深里面还有水。
这简直是传说中的天塌地陷的感觉!
这时候已经是七点多钟了,有着太阳,还滴着雨点。回家吃早饭了,仍然是妈妈做的高粱米粥,用井白凉水捞过的,米粥是一粒一粒的不带米浆(米浆被用来喂猪了,看来我们县人这一点上比较愚蠢),酱拌黄瓜和西红柿,还有炒土豆丝。我喷香喷香地吃着饭,还美滋滋的想着:天天盼地震,这回终于地震了,还算过瘾吧。突然一愣:花花哪去了?我们家的猫哪去了。丢下饭碗跑到二门外大叫“花花,花花”,这时候就听到“喵”的一声温柔猫叫,我们家花花,一只黄色的帅气公猫,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快跑到了我身边用它的凉鼻子蹭我的小腿,随着我跑过来的妹妹把它抱起来,它用凉鼻子直蹭妹妹的脸,而且特有的呼噜声马上响起来了。
这时候,可是关心别人家是否有伤亡的时候了,万幸,我们村近500人,没有一个伤亡,只是有几个人在外地(唐山)做泥瓦工的还没有消息。住在我们村里的,我的一个同班女同学,她的小脚趾被砸坏了,需要送医院,可是她的户口是前村王葛庄的,她是临时住在我们村。
到了中午,就听广播说,唐山丰南一带发生7.5级强烈地震,要求大家抗震救灾。
这时候各种谣言四起,有人说不严重,说旁边的庄坨村那天晚上还有人打夜战,没有地震的感觉。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天气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大人肯定不让我们进屋的。所有的人,几乎都忙着用炕席和木棍搭临时的棚子准备晚上住。我们家是二叔的棚子最先搭起来,里面用麦秸秆铺的临时床上放着被褥,我就在里面照看着大堂妹,大堂妹生日是七一,所以爷爷给起的名字非常伟光正。我这个大堂妹生下来就长得非常美(大堂妹、还有后面出生的二堂妹和三堂妹,是村里面公认的美人胎子,身高都在1.68~1.71之间,皮肤白皙光滑、双眼皮大眼睛、黑眼珠炯炯有神、不胖不瘦,都是大学毕业,够了吧?)。我当时可为有这么一个堂妹感到自豪了,她比我小整整12岁,比我弟弟小十岁,她一直是我们家的宝贝。最让我对她好的原因是:地震那一天下午,她只有28天大,可是她用黑眼珠望着我,不眨眼的望着我这个大堂哥,然后她笑了,脸上有笑意,还发出来呵呵的笑声,我太高兴了,对着在旁边忙着的奶奶大叫:奶,妹妹会笑了。奶奶和二婶赶过来,这时候大堂妹又笑了。看着倒塌的房屋,这个笑声对全家是多么重要的鼓励!
反正,全家人一直拿大堂妹当小妹妹,而后面的两个堂妹,哪怕是二堂妹比我学习还好,也考上了985重点大学(继承了我太祖父的专业),我们全家一直是疼大堂妹更多。
大堂妹现在中国最大的钢铁公司的技术中心工作,我一会儿去给她打个电话,但愿她还没有睡下。
到了下午五点多近六点钟时,全家人在外面吃的晚饭,天有些变阴了。我们当然在户外玩着。我、估计其他半大不小的小孩子们,仍然想的是:这个地震是在半夜震的,在白天再来一个大地震该多好!这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儿闹大!
大约六点半以后,突然我们家的黄猫大声叫起来,就跟春天他和女猫们谈恋爱时叫的声音那样大,那样怪异。我仍然用“花花、花花”的叫声安抚它,但是无济于事。这时候,就觉得大地蹦了起来,我就觉得自己跟在炒勺里被炒着的菜一样,根本就站不住了。我知道了,我盼着的地震,它真的又来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