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年国庆节当天中午,二表妗子准备了丰盛的午饭,招待的除了我,还有二表妗子的外甥女,也是我们大学的,这样这个家宴饭桌上有四个我们学校的在校生。这种即是亲戚又是校友聚会的情形再现,是在2012年,家宴饭桌上有5个亲戚是来自我们大学的毕业生,不过这一次,是家里领导、我、领导的表姐夫、和领导的大姨、大姨夫。
饭桌上的菜,有两个是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个是炖羊肉,方方正正的肉块,炖的很烂,最重要的是不膻。在此以前,我吃过几次羊肉包括自己养的羊过年杀了吃肉,没有不膻的,尤其是冬天吃过羊肉馅饺子后一出房门,嘴上的羊油马上凝结,一股浓浓哈迷蚩的味道就占据了你的我的世界。自从小时候吃过羊肉,弟弟妹妹几乎不吃羊肉,直到最近我认为自己做葱爆羊肉简直成了一绝,准备好所有材料开车回老家做给弟弟吃,老弟才说,这羊肉还真的有不膻的。
二表妗子做的另一个菜是红烧黄花鱼,四条近一斤重的黄花鱼,老大一盘子,真是传说中的蒜瓣肉、没有刺,真香、真鲜、真好吃!
黄鱼分大黄鱼、小黄鱼两种(假黄花鱼---黄姑鱼不算,虽然现在黄姑鱼在山东半岛买的也很贵),是中国五大传统海产(大对虾、梭子蟹、带鱼、墨鱼、黄花鱼)。在我们那里,统统称为黄花鱼或黄花或黄鳞子,当然这都是传说中的。因为我在此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黄鳞子,我只是听我奶奶等一群老村妇们聊天时说道:早时的(过去、解放前、大跃进前、文革前的意思),黄鳞子、大对虾都是一块钱一盆(我导师五十年代就是二级教授,工资284/月,他一个月可以吃284盆大对虾,估计一次性买284块钱的,能够买350盆大对虾或黄花鱼)。
我1981年10月1日之前没有吃过见过黄花鱼,因为我家里穷;在1981年10月1日以后没有吃过野生的黄花鱼,也是因为我穷。养殖的、那些营养成分根本不一样的不算(比如养殖用的鱼饲料中不含有带六个双键的高级脂肪酸构成的三甘酯,就肯定没有深海鱼油的保健效果,我就是研究这个的)。
我1981年10月1日在二表舅二表妗子家和second cousin们吃黄花鱼,是我本次人生第二次吃海鱼,真正的海鱼。
我第一次吃海鱼的故事请见《故事3,1972年初夏,8岁,第一次吃海鱼》。
哪一次吃海鱼是因为在京城当官的大姥爷回家,招待我们这些穷亲戚(我不能恶意地认为他们一家想吃,而那时候几乎没有饭店,他们只能买回来让我姥姥在家里做,又不好意思不给我们吃。大姥爷可是请了嫁出去的侄女我妈妈带仨孩子去吃,而且是管够的吃。感谢大姥爷让我第一次吃上海鱼的时间提早9年!也感谢他老人家在1989年5月间让我好几天住在他们地处前门外的家里)。
第一次吃的是鲅鱼(我们家那里称为燕鱼),我认为那是真正的海鱼的味道,我们现在在美国仍然每年吃几次大马鲛鱼(另一种比较大的鲅鱼),以纪念生长在离海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的我8岁那年第一次吃上海鱼。人的感恩精神,不仅体现在要感激让你吃上第一口海鱼的人,还要感谢被你第一口吃过的海鱼。
清明节回家扫墓,我当天也是买回来刚刚出海的大个头的燕鱼,用阿谀奉承之话语搬请厨艺极佳的二婶亲自下厨炖燕鱼,老当益壮的二婶居然能够炖出来我儿时吃的燕鱼的味道来。十来斤燕鱼被全家人统统干掉了了,全家人一边吃着一边夸着,发自内心(发自胃口?)的由衷赞美,二婶那个美呀。
记得系列故事3发出来以后,被文学城的一个出生于高干家庭的本校校友骂过,骂我怎么胆敢在1981年才第二次吃上海鱼?我冤枉我,我以前没有吃过就是没有吃过嘛。难道还要我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我原来吃的那些单个重量小于50克(半两)的小海杂鱼不算,这不是我强词夺理,如果出生成长在一个离海边只有不到二十公里的村子,我没有吃过臭鱼烂虾那倒是矫情。但是那些小鱼小虾是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自然选择。
1981年在二表舅家吃的这顿饭真好,真饱。二表舅还把吃剩下的鱼刺肉骨一股脑放在三表姐面前的盘子里,说“快看看,我三闺女这么能吃”,三表姐不嗔反喜。
晚上,妗子和表姐们包饺子吃,我负责擀皮,我发现表姐们个个都是包饺子能手,我干活就够快的,还是跟不上趟,擀面皮简直成了controlling step,最后是二表姐又找来一个擀面杖才算饺子皮供求平衡。其实,主要问题是她们家做的饺子极小,我一口可以吃下四五个。我那么大的手实在不适于擀那么小的饺子皮。就是现在我带妈妈去看二舅、或者和石家庄等地的亲戚去二舅家聚会,或者说我只身去探望二舅,表姐们都是以饺子宴招待。
姑家的大蒸饺和舅家的小煮饺,绝对是我在天津的两大美食享受!
国庆节当天晚上,表哥、三表姐和我还骑车去看了一场电影,美国片《蛇》。当晚要我住在家里,记得天热,二舅那屋开着门窗,二舅鼾声连天。第二天早晨,吃早点,是棒子面粥和油条,还有好吃的家乡味道的小咸菜。小咸菜又让我有些想家,想念会做好吃小咸菜的奶奶和姥姥。这时候二表姐过来说:yz,舅妈让你过去。舅妈,就是我们那里妗子的雅称了。
妗子是我个人最恨的一个名词(见故事14),我姥姥家不是有一个属于“喂不熟的狼”级别的二妗子吗?我真的不想用它称呼待我如亲人的二表妗子,从此以后,我一直叫二表妗子为舅妈、二舅妈,也称在天津的我妈妈的二连兄(姨家二表哥)的妻子、在北京我妈妈大堂弟的妻子、在西雅图的大连舅(妈妈姨家表弟)的妻子为舅妈,而不是妗子。
吃过早饭,我和三表姐坐公交回的学校。十一的那天晚上,邻近我们宿舍楼的一个女生宿舍楼还发生了惨案,一个失恋也失去理智的男生造成前女友的室友一死一伤,也被警察击毙在现场。我也就躲过了这场惊吓,觉得非常幸运,我从来对看任何热闹都不感兴趣的。
我的表舅妈表妗子对我最好,我的亲妗子对我最差,而我妈妈说,亲戚中对她和她两个哥哥最好的就是她的妗子,也就是我姥姥的娘家亲嫂子。
大家都熟悉笑星赵丽蓉,其实她是一个评剧演员,最后演的一部评剧电影是《杨三姐告状》。
赵丽蓉年轻时和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搭档,老年时扮演杨三姐的母亲,出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唐山味儿的“父子抗活在乐亭县”,这是实事儿,杨三娥的父亲在我姥姥娘家即我曾外祖父家当长工,而她的大哥在我曾外祖父的亲家即我姥姥的哥哥的岳父家当长工。其实杨三姐那到邻县当长工的哥哥和爹爹都挺想私了,拿钱就行,只有杨三姐坚持要为二姐报仇雪恨。
我姥姥常讲,她娘家嫂子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姥姥讲她的老父亲为儿子去考察未来的媳妇时,情景是这样的:我们那里有一个四月十八奶奶庙集会,热闹的很,有各种集市交易,还有评剧、皮影、乐亭大鼓、西洋镜等文娱活动。为了看戏,也是为了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媳妇们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大户人家会在看戏台的远处搭上高台戏棚,然后用轿子车把姑娘媳妇们接出家门,在戏棚里面看戏。我奶奶就讲过,她们家的姑娘去看戏是当时一景,我奶奶那边的曾外祖父哥儿三个,而我曾外祖父又有三房妻子(是续弦),差不多有一年有十多个大姑娘去看戏。但是奶奶又说,其实离戏台那么远的戏棚里面根本看不清台上的演员,只有嫁到你们老Q家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才可以跟其他小户人家的姑娘媳妇一样到戏台下近前看戏。我爷爷接口说,那是你爹怕你跟那一个男戏子跑了。奶奶原来有未婚夫,是“念大书的”(燕京大学在读),还没有过门那个大学生就死了(这叫什么来着?望门妨)。我奶奶是和人家订婚了2年、然后又等一年都成了21岁的高龄剩女了时,才有机会嫁给我爷爷这个北京汇文中学毕业的、等秋天上大学而又赶上七七事变后随着父亲南逃,父亡又北返的一辈子没有出息的人。
我姥姥这边的我曾外祖父就去到未来亲家的戏棚里面去看老朋友,喝茶聊天,实际上是观察未来的儿媳妇。只见那个未来的儿媳妇,静静的坐在那里,认认真真的在绣着花,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抛头露面到窗前看戏,而她的那些堂妹表妹们,早就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戏词了。就是她了,我曾外祖父认可了这个儿媳妇。
姥姥讲这些陈年旧事的那个年份,我正好半懂不懂的读着《红楼梦》,听姥姥讲的她的嫂子,就脱口而出,这不就是一个薛宝钗吗,姥姥正色责备我说,别瞎说。
这个累世经商发迹的大户人家的贵小姐,就嫁给了我姥姥的哥哥,成了她的嫂子。我姥姥的哥哥,那时候还是一个高中学生,是在昌黎汇文中学读书。
这个嫂子嫁过来的时候,还带着两个陪嫁的梅香丫鬟,让我曾外祖父非常感觉不爽。我姥姥娘家那样的门户,那时候的儿媳妇是伺候其实岁数也不大的婆婆公公的。我曾外祖父这个土财主还接受不了儿媳妇要俩丫鬟伺候着,几天后,知书达理的儿媳妇真的就把丫鬟打发回娘家了。这个嫂子,初到我曾外祖父家,居然还抽着洋烟卷,不抽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国产烟卷,要抽英美联合烟草公司的骆驼牌烟卷。蜜月中,我姥姥的哥哥,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把烟卷都倒入火盆中,从此,这个媳妇,再没有抽过烟,冀东农村那种大姑娘小媳妇叼着的大烟袋锅儿更没有抽过。
我舅爷(姥姥的哥哥)十四岁结婚,第二年媳妇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惜不幸夭折,第三年又生了一个儿子,隔一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后面这两个活下来的儿子就是我的大表舅和二表舅,都早早参加革命,都成了比处长还大的干部。
可是我这个舅姥爷英年早逝,还没有大学毕业,才虚岁21岁就因为肚子痛在一个夏天暑假死在家里了。
家里人当时认为是拉痢疾,我的三姨姥爷,我妈的三姨夫(医学院二级教授,当过杜聿明援缅远征军医疗队副队长)在成为她们家的三女婿以后了解到他大舅子当时的病情后说,这个舅姥爷应该得的是急性阑尾炎,不到两天就活生生疼死了。
我妈妈的这个妗子,在23岁时就成了寡妇,那样的夫家、那样的娘家,是容不得她再嫁的,她只好守寡。她只能上侍奉公婆、下培养双儿。
我的曾外祖父,中年失去独子,悲痛中十几年缓不过那个劲来,经常是在外面做着买卖(在集市上开着钱庄、磨坊和油坊),就突然念起白来:“我那可怜的儿啦,哦、哦、哦。。。。。”
最可怕的是,老爷子晚上在家里面悲从中来失声大哭时,儿媳妇和孙子们还要去上房屋,安慰老人家,。。。。。,这让这个寡妇儿媳妇情何以堪!
儿媳妇一年中有几次是要回娘家住的,这时候,她就会嘱咐赶车人,往返的路上,带她到丈夫坟上急急忙忙痛哭一场,临了还要理好情绪,不能让婆家人或娘家人看出来她去过坟上、不能看出来有泪痕和红肿。
这个儿媳妇,是理财的好手,公公婆婆省心不少,而且两个儿子(我的两个表舅)都有出息、一直培养到大学毕业。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两个儿子也都秘密入了党,参加了革命。
这个我妈妈的妗子我姥姥的嫂子,最和她的二小姑子、我的姥姥相处的好。用现在的话说,她们就是闺蜜。
在姥姥出嫁前,这个心灵手巧的嫂子耐心的教她做针线活、待人接物,这个小姑子方方面面都是这个年长几岁的嫂子的忠实粉丝。
第二次直奉战争时,东北军张宗昌部的一个师长的指挥所就在曾外祖父地处滦河岸边的大院里。姥姥讲在那个军阀混战天下大乱的岁月,有时候败军溃散下来,过河时士兵被淹死的不计其数,那些官太太官少爷坐的马车也就是直接被往河里赶,最后都被淹死在河里。那些士兵,过了河也无心抢劫,只是脱掉湿淋淋的军装,换上老百姓的便装就赶紧逃命。事后我曾外祖父用车把这些军装送往县城,拉了整整八车。我姥姥说共产党好,有共产党没有战乱,晚上睡觉都不用插门。
那个住在我曾外祖父家的师长,企图对这个漂亮的少奶奶谋不轨。我曾外祖母意识到了,赶紧示意儿媳妇“逃”,这个我姥姥的嫂子(我应该称为舅姥姥)、我姥姥和才不到十岁的三姨姥姥,就连夜从后门逃了出去,先到了一些小户的本家去躲,人家不敢收留,她们只好向庄稼地里去躲藏。我姥姥还一路埋怨三姨姥姥小孩子家碍事。那是阴历七月底,天不算冷,我姥姥说甚至还看到了鬼火(磷火)跟着她们跑,因此带着她们一起跑的那个女佣人还装神弄鬼的,把姥姥和三姨姥姥吓得够呛。
我姥姥出嫁了,而后不久我姥爷去了东北,我姥姥就几乎住在娘家。她的这个寡嫂,可不像我的那个狼转世的二妗子,绝对不会骂“穷花子bi带着一群小穷花子来要饭来了”,她自始至终待二小姑子如亲姐妹。我姥姥的那个大侄子,解放后在南方做地方官员,儿时基本上是跟二姑一起长大的,很依恋二姑,这个二侄子(我的二表舅)也是喜欢二姑的很,每年肯定在八月十五和春节给二姑二姑父写信问候的。
解放前,两个表舅都已经结了婚,大表舅的媳妇是当地著名开明士绅刘善孚的大女儿。这个刘善孚多么的开明呢?这样说吧,抗日期间,他公开宣布,谁去参加八路军正规部队,他立马送他们家20亩好地,说到做到。他就这样送出去了100多亩地,日本鬼子抓他,他就躲到北京去了(这里面有一个与我有关非常有趣的故事,我以后再写)。到土改时,他被定的成分是上中农,要不就是地主了,要挨批斗二十多年。改开后还是县政协委员,这多有远见!
二表舅娶的是邻村葛庄书香门第郭家的七姑娘,这七姑娘的二哥是茅以升的秘书、导弹外壳传热控制专家郭玉昌,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的科学家,也算是本县名人。郭老先生高寿97岁。郭家的六姑娘嫁给了我的近房堂伯父,他们家就是所谓的“大学生窝”。
我姥姥一般冬天带着大舅、二舅和我妈妈住在她的娘家。她们家是富户,所以一年下来都是吃三顿饭,晚上我的两个表舅要读书,厨房还要准备夜宵,他们一定会给他们的大表弟我的大舅准备出来一份。我的大舅那时候还没有得病成为聋哑,他就每天等着表哥们下夜学吃完夜宵才睡觉。等我妈妈住她的姥姥家时,两个表哥都外出读书去了。
等到了快过年时,我姥姥才回到自己的家,这时候她的嫂子肯定是把米面鱼肉都准备好了,派骡子车送这个二小姑回婆家。如果大表舅或二表舅恋恋不舍他们的二姑,就有一个被允许跟上二姑去她家住上几天。
每当我姥姥讲到这些,儿时的我就禁不住想:前屋我二舅娶的那个二妗子算个什么玩意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