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athe In" 是一部相当轻逸幽雅的浪漫故事片,虽然它触及的话题对所有的观众类别来说都是足够地沉重和严肃:中年男人的抑郁,苦闷,以及由此而生的危机。
把这部电影加入我的收藏中,纯粹是因为 Guy Pearce 和 Felicity Jones 这两个我比较喜欢的演员,对影片本身倒确实没有太多的期望。编剧和导演 Drake Doremus 出道不久,是一位相当年轻的80后导演,影片题材又是有关中年男人出轨,所以没有企望他能有什么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深切感悟,或是超然于初出茅庐之上的匠心独运,能够把一个好莱坞几十年来年年翻炒的陈芝麻烂谷子故事,玩出一片令人唏嘘感叹的新意境来。不过,喜欢看电影的人常常会撞上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Breath In" 恰恰就是又一部这样的好片子,让我在毫无准备的随意心态中,全不费功夫地得到出奇不意的欣悦。青年才俊的编剧和导演,虽然尚且没有切身体验,但是的确以凄婉隽美的笔法营造出浓重的忧郁感伤气氛,再配以暗淡的色调和舒缓的节奏,加上贯穿始终的大提琴音乐,终于得以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浪漫伤逝中,以超然于好恶之上而又清淡冷竣的非道德立场,呈现给我们"中年男人的烦恼"这个从来都是似曾相识,而又永远都是令人费解的故事。
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出轨故事,然而,与其他同类故事有所不同的是,这是一个关于好好男人出轨的故事。主人公 Keith,是一个温文而雅的中学音乐教师。他与环绕左右的贤良淑德的妻子和乖巧伶俐的女儿一起,组成了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幸福家庭。这完美的一家人完美地居住在安然舒适的中产阶级小区里,和一班中产阶级的朋友家庭一起,分享着惬意平庸的中产阶级文化氛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其乐融融的中产阶级生活。
和所有其他中产阶级家庭的中年男主人一样,Keith的处境相当地尴尬。就年龄而言,他既没有老迈到清心寡欲,万念俱灰,顺天知命的程度,又不再足够年轻因而可以无所畏惧,一往直前,随心所欲。就生命形态而言,中年的他固然能够作为一家之主担当起养家糊口的功能性存在,但是却没有能力在自己的存在中发现游戏的愉悦。当生命缺少了游戏成分时,整个过程就成为单调重复的劳作,沦为一种单纯的功能,而这种功能性存在的直接结果,就是让存在的主体成为工具。就人格塑造而言,中产兼中年的他,既不可能象权势阶层或富商巨贾那样,因为拥有丰富的资源而可以凌驾于社会成员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之上,又不能够象温饱尚且难以为继的贫寒阶层那样,为了当下的生计而放弃所有的梦想和追求。于是,"Breathe In" 从男人的角度,娓娓动听地向我们述说了这样一个温良恭俭让一样不缺的中年好男人,曾经是怎样地恪守规矩,又因着灵魂中那一丝难以抹去的生命骚动,在循规蹈矩的程式化生活中看到了自己的不幸福,而对这种不幸福的感知,一旦与足够强大的外力冲撞,就凝聚成摧毁婚姻家庭基础的爆发力,并最终演变为灾难性的家庭危机,迫使纠葛的各方作出各自无奈的艰难抉择。
Keith 是个象征意义上的诗人。他对音乐的热爱和执着,让他在平和普通的外表下面,保有着一层诗人的浪漫,也使得他那种中年男人的莫名渴望,具有了诗人的梦想色彩。他一心想做的事情是离开那个令人慵懒闲适的学校,离开那个日复一日重复循环而没有创造性的教书工作,离开那个充斥着顾步自封,心满意足的中产阶级心态的没有活力的郊区。他想搬到"城里"(纽约)去住,去体验感受都市的勃勃生机和繁忙奢华。他想去乐团演奏大提琴,成为一个以音乐为诗意化言说的"诗人",通过对音乐的创造性解说,去追求美,那流动的美,象大提琴如泣如诉的旋律那样哀伤地飘逸,那样柔韧地执着,那样矜持地激动,那样内敛地娇媚。这种诗意的梦想,因为 Sophie 的出现而强化,而有了具体的形态。充满青春活力的 Sophie,因为拥有远胜于同龄人的人生智慧,不仅漂亮,而且聪慧,再加上与 Keith 分享着同样的在音乐中得到表现和升华的诗人的浪漫,成为引爆 Keith 灵魂中诗意骚动的强烈催化剂。Keith 在Sophie 身上看到的东西,实际上是他自己。他通过 Sophie 寻找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自己那个在俗世的炊烟中几近堙灭的诗人自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感叹道"在这个时刻真正说来只有一样东西让我感到幸福"(At the moment there's only really one thing that makes me happy.)-- 而那样东西就是 Sophie.
这是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然而那如秋日稀薄的空气般四处弥漫的诗意浪漫,使得这部关于中年男人可泣可悲可怜可恨的无欲望的欲望生活的影片,可以"纯洁"到没有一个裸体镜头,甚至连半裸的都没有。除了几个远处隐约可见的浅浅接吻镜头之外,这部关于不伦情色的电影,居然"伦理"到没有任何R级的画面。它之所以仍然被定为"R"级,只是因为人物对话中涉及到脏话。诗意的浪漫,促使 Keith 这个中年男人在年轻女人身上追寻赤子之心,追求那一片单纯,那一片宁静。 Sophie 和 Keith 没有象寻常人们那样去电影院,去咖啡馆,去酒吧。这两个充满艺术细胞的浪漫诗人离开了喧嚷的人群,离开了车水马龙,停不住脚的繁忙城市,他们"离群索居",逃到了与人隔绝,却与自然贴近的小湖边,在谧静的小树林中,伴随者微风扇起的涟旖那隐约可闻的水声,聆听着彼此心灵中那似隐似现的心弦,陶醉于看似纯正无狎的淡淡的轻吻。浪漫到如此清爽的地步,又怎么能看到邪恶?
于是,我们霍然醒悟到,中年男人的中年危机,也许不仅仅是性欲的危机,也许不仅仅是对近在咫尺的依靠伟哥而强充男人的无欲无能状态的恐惧,而是对自由的渴望,对诗意化的理想主义的追求,或者,如电影所说的,对新鲜空气的拼死需求。这个新鲜空气会以不同的形态出现,它可以是浓度更高的 Wisky,可以是马力更大的跑车,可以是海拔更高的非洲乞力马扎罗雪山的顶峰,也可以是大洋中更凶猛的食人恶鲨。当然,更常见的形态,是更年轻,更漂亮,更有活力的女人。为什么,因为相对于其他形态而言,这个资源更为丰富,对中年危机的根治或满足也更为彻底。同时,当所有其他形态把中年男人局限于与客观世界的物化关系中时,与年轻女人的纠葛赋予这种关系以人的意义。
让Keith 止步不前的,不是妻子,不是女儿,而是灾难性的意外事件。当 Sophie 消失后,Keith 的家庭生活又回到了原来平和的轨道,出轨的列车就这样神秘地被扳回到轨道上来,继续朝着既定目标前进。妻子女儿虽然可以淡忘这一段插曲,但是Keith淡忘不了,导演也煞费心机确保我们明白地看到他淡忘不了。影片结尾 Keith 脸上的笑容与眼中的忧郁之间的反差,和从想象中的大提琴那里飘过来的挽歌一起,提醒着我们与 Sophie 那略带苦涩的野地馨香相比,家居生活的沉滞苦闷始终是无法消解的。
过奖了。Sophie 因为年轻,所以可以等待整个世界无尽的机会,因而不会有"危机"。明天总是在那里。中年人(男女不论)则没有这种奢侈,因而会有"now or never"的纠结。Husk 和 三姐对宗教的推崇的确很有启发,只是每个人资质不同,拯救自己的途经也许会不一样,正如你所说的"因人而异",重要的是要能够"fulfill"自己的人生,也就是你说的"真诚地爱自己,爱众生"。
在尼采之前,叔本华把西方理性主义哲学推到了极端,也因此而最终葬送了它。理性既不能使我们完全认识世界,也不能使我们幸福,我们最终发现并得到的只是虚无,"Nothingness",也可以说是"空"。叔奔华无解,又对基督教失望,所以想在东方宗教中寻求安慰。尼采则认为只有艺术才能拯救我们于虚无之中。我个人认为个体寻求超越可以有不同的途径。
不明白什么是皈依之前理性的认知状态的"空"?但是,从你的评论中看这部电影中的男主角显然没有达到“空”,不论是理性的认知状态,还是各种宗教中的概念。事实上,虽然他演出了一部浪漫而且忧伤的好戏,但是他从来不知什么是真正的“自由”。痛苦总是来源于错误的追求。因为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于是开始选择逃避,本质上就如同吸毒的人一样,伤害了自己和周围的人。不错,这是西方文化一向喜欢描写的东西,所以说这是时代的特点,可惜,这样的文艺作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会有人因此而得益吗?一盲引众盲,相牵入火坑。末尾生活回归了平静,结束了吗?肯定没有,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主人公将会利用一切机会继续追求那南辕北辙的“自由”。
"一切皆空"的"空"是指皈依之前理性的认知状态。尼采认为宗教之外,艺术也可以为我们填补理性的真空。我自己也许是在尘世中陷得太深,所以觉得尼采更亲近一些。
我想空是指转眼成空的"空", 也就是nothingness. 世上的一切最终会归于空无, 人归回尘土。 中年危机就是突然意识到这个令人困惑的人生处境, 人开始茫然不知所措,失落感,失望感,无助感,空虚感都会袭来。
只有最终找到我们心灵的这个慰寄 - 也就是宇宙真神,中年人才能躲过人生的惊涛骇浪。 这个空才能做实。 这只是我的一点体会。
你讲得很清楚,也很令人信服。但是正如你说的"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所以很多时候困惑的是如果一切皆空,是应该放弃一切欲望皈依宗教,还是相信艺术这个"谎言",把自己的生命当作"艺术品"来"玩"?
想起丰子恺对弘一法师的评价:
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
“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
??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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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说得真好,也许困惑是我们走向成熟,拥有智慧的必然结果。当一切皆空的时候,从特定视角的解说就成为必须。而一旦感悟到了"角度"的重要,理解和同情在很多时候就会取代憎恨和怨愤。
我们小时候被灌输学习, 金钱, 地位,名利, 学历等等。。五子登科后,发现这些并不满足满足我们内心最深处的需求。 我们脑子里会问 Is This All There Is To Life? 所罗门王在 Ecclesiastes 1 中说:
2.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 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3. 人的一切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对自己有甚么益处呢?
4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存在。
5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匆忙回到它上升之处。
6 风向南刮,又往北转,循环周行,旋转不息。
7 江河向海里流,海却不满溢;江河之水归回本源,循环流转。
8 万事都令人厌倦,人说,说不尽; 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9 已有的事必再有,作过的事必再作;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10 有甚么事人可以说:“看啊!这是新的”?其实,很久之前已经有了,在我们之前早就有了。
11 以前的事,无人记念;将来的事,后来的人也不追忆。
人走到中年后会认识到所罗门王所说的人生的虚空,有人用物质,新型车,性,婚外情,毒品等来弥补,到后来只不过是虚空一场。
所罗门王在 Ecclesiastes 书结尾对人生下的定义: Now all has been heard; here is the conclusion of the matter: Fear God and keep his commandments, for this is the duty of all mankind (以上所说的,总而言之,就是要敬畏上帝,遵守祂的诫命,这是人的本分。)
我们不少人在经历中年危机, 如何面对和处理好还是挺关键的。
楼主的文章从哲学,心理学角度探求人内心深层次的需求。 每篇都有立意, 令人思考和认同这样的心理路程。 喜欢你的文章。
谢谢赞赏。应当是值得一看。不过我是连四分的电影都看的 movie junky,所以不敢承担责任。
是,因为尴尬。因为有足够的经历告诉自己"小我"需要什么,又有足够的理智(或着恐惧)知道"大我"(社会/家庭)期望什么。理智回归取决于很多外在的,不可预期的因素。
是否在这个年龄段的男人都特别执着地寻求对以往未完成的缺憾的弥补?心有所缺,故狂热地下意识地寻求与过往相似的东西,可一旦找到,却又立刻理智回归,不会打破已有的世界。
谢谢欣赏。这个阶段,比任何阶段都更尖锐地提出了"为自己,还是不为自己?"这个永远无解的问题。只有很小一部分人能够两全,余下的只能二者择一。
谢谢。是因为电影拍得很别致。
谢谢。喜欢看电影,也喜欢收藏电影。有时候会有些感受,就写了下来。
谢谢。的确是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