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长夜。
匪兵乙装束停当,待更鼓三鸣,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宿营。不一刻,他摸到溪涧边,匍匐在岸边青石后,小心翼翼地向上游望去。不远处,贴近山脚的行营大帐里,一线光亮透过缝隙,眨眼即逝,如此一连三番。匪兵乙知晓,时候到了。他一个鹞子翻身,轻步飞向大帐,绕到帐后,把门帘一掀,闪身而入。正在候他的宫娥,朝他点点头。匪兵乙不动声色,挪步进内帐,只见正宫娘娘,靠着床榻,半躺半坐。烛光映在她煞白的脸上,神情显得十分凝重。床边站着一位奶妈,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孩。匪兵乙正准备跪拜行礼,只听得一声“免礼平身”,是娘娘攒着气力,缓声发出懿旨。“事急矣!”娘娘望一眼襁褓中的婴孩,“此子无辜,奈何生不逢时。”顿一下,又接上话头:“宗室不幸,遭此大难,祸福难料。思之再三,只好托孤于汝。汝可携此子,带着奶妈,潜回乡里,避眼下一劫,存李氏一脉。”
“到了!”随着一声吆喝,匪兵甲把车停住。匪兵乙睁开眼,一边从副驾座挪身下车,一边感到西斜的日光有些刺眼,也许是刚由梦中醒来的缘故。坐在后排的秘书长早拉上团长,一起跳下车张罗客栈去了。早上从江城出发,午后才过3点,便抵达此行第一站:徽州黟县西递村。
遛弯遛到西递,是想看看典型的徽式民居。比不得在北美遛弯,无论遛到哪,都找不到太白醉酒,王维悟禅的遗迹。彼处所见,皆是原生态——好山好水好风光,太初太始太蛮荒。事后写游记忽悠,也用不着去掰扯这个掌故、那个传说。在国内随便走走,人文气息扑面而来——小小茅庐觐诸葛,寂寂草堂吟杜甫。如果说在北美遛弯,属于原生态平面模式,在国内遛弯,则多出一个人文维度的纵深。匪兵乙怕人家笑他“没文化真可怕”,出发前,偷偷恶补过中华传统民居的几大流派。结果发现水太深,匪兵乙只会“狗爬式”,无奈趟不过那条河。
不过河,便挖坑。在偷补徽式民居时,匪兵乙竟意外得知,中华大一统的历史,自秦汉以来,曾出现过三次大分裂的断代期。第一次是魏晋之后的五胡南北朝,也就是西晋末年因八王之乱招致五胡乱华,形成南北对峙的朝局;第二次是隋唐之后的五代十国,因唐末藩镇割据而相继出现的五个短暂的中原朝代,及其周边的十多个地方藩国。第三次则是北宋徽钦两帝北虏后,南宋偏安江南而形成的又一次南北大分裂时代。
中华大一统的三次断代,客观上促成华夏文明由北向南的大迁徙。淮之阴,江之南,本湿瘴蛮荒之地;而吴越土著,初为化外愚顽之众。经过三次“衣冠南渡”,江淮民风,渐臻王化。随着北方仕民的定居,人口增多,故而拓荒以耕,堪地而宅。市井村落,应时丛生。自唐宋以来,徽式民居,初露端倪;经明清完善,已是独步皖内,领风华夏。
其中第二次断代,恰与匪兵乙刚才的梦境有关。不过此匪兵乙,非彼匪兵乙。梦中的匪兵乙,是唐末唐昭宗的贴身侍卫,姓胡名三公。当时昭宗被宣武军节度使朱温挟持,正在从长安迁都洛阳的跋涉途中。临行前,昭宗的正宫娘娘产下皇子一枚。因前程未卜,吉凶难测,娘娘于途中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招来胡三公,嘱咐他带着奶妈和皇子归隐故里,以图长久。胡三公便乔装成朱温部下,冒充匪兵乙。他领着奶妈和皇子,逃离宣武军营,辗转回到老家徽州婺源,认皇子为己出,取名胡昌翼,精心抚养。过后不久,朱温果然弑君,还悍然杀害了护驾的11个宗室亲王,后来更是篡唐,自己当上皇帝,开启五代乱世的第一个朝廷,史称后梁。五代的朝廷都短命,隔不了几年,顶多十数载,就会上演一出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闹剧。等到胡昌翼长大,江山又姓李,这就是后唐。到后唐同光年间,胡昌翼考取功名,胡三公才对其说明李唐皇族遗孤的身份。胡昌翼后来并未认祖归宗,反而看淡仕途,归隐田园,年逾九旬有六,无疾而终。
昌翼公的后人中,有一支从婺源迁到黄山脚下的西递。有趣的是,无论在婺源,还是在西递,抑或另居他乡,这些胡姓后裔似乎均不同程度地表露出攀附皇族的某种冲动。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冲动也似乎愈益强烈。直到如今的又一个人间四月天,当又一个匪兵乙,跟随一众游人,穿行在西递村的青石巷道里,竟满耳充斥着假胡真李的街谈巷议。
走进这个古老村落的纵深,在高低错路的雪墙黛瓦间,在砖雕木刻的飞檐瓜梁上,在穿门过户的浣衣溪流边,在夕阳西下的层林青山外,华夏文明的沉淀与传承,历经千年,饱受沧桑,依然清晰可见。这,让人感到由衷的欣慰。
天佑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