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时候,牟玫去隔壁中学读书了。没有机会再一起挽着胳膊回家,星期五下午团支部开会的时候,成了我们见面的时间。虽然入团是每个好学生都积极争取的事情,有些表现好的,初中就已经光荣地进步成团员了,可是我和牟玫对“团”这件事,就好象对抽粪时不能关窗一样,本能地反感。我们才不去管“进步”还是“落后”的标签,如果要做成三好学生,是需要忍受团里开会讲官话的,那么说我们政治不好,也就不好罢。星期五下午,当团员和争取入团的同学们不得不讨论人民日报社论的时候,我们在牟玫的家里随着性子玩别的东西。
那些年里旧时文人翻译的外国诗集大量再版了,有一度我们迷上了普希金。我们在家各自先读了诗集,到周五碰头的时候就挑一首自己喜欢的来朗读给对方听。牟玫的视野就象她的身量一般很广阔,她钟爱气势浩瀚的《致大海》或者乐观积极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虽然能够欣赏她的推荐,但是本能里总是喜欢伤感的情诗,或者象谜一样的《一朵小花》。为了那朵小花带来的许多忧伤的疑问,我还特意在爸爸的花盆里摘了一朵茉莉夹在那首诗的书页里。
不读诗的时候,我们也有许多知心话可以讲的。在爱情还没有降临的时候,青春期里脾气相投的同性好朋友,是比父母都还值得信赖的人。她告诉我她崇拜新同学里一个家里信基督的女生,那个女生正在筹备去美国读书的事,快要办成了。而我则告诉她初中班上另外一个要好的女生分到别的班去了,我在新的班上觉得很孤单。一定是我们之间友爱的加深使得她更信任我了,那天她把阿娘支开,锁上房门,突然告诉我说,“其实我不是我爸爸妈妈生的,我中间的名字‘牟’是自己爸爸的姓。”怪不的!本来就奇怪她的名字里这个怪字的,本来就奇怪她个子比她爸爸还高的。这是她第一次让家庭之外的人知道这个秘密。想来这个天大的秘密压在她的心头许多年了,想来她想找一个人释放她心头的压力已经许多年了,想来她确信我不是一个“我帮奈讲桩事体,奈勿要去讲把人家听噢”这样的女生。她的信任让我很感动,一时里我也想分享我内心深层的秘密回报她的信任的,可是我实在没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可以拿得出手的。
读完诗,讲完知己的话,差不多就是五点半的《外国音乐节目》的时间了。我们臂膀里抱着她家的半导体收音机,开了窗立在阳台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眺望城市的远方。托赛里小夜曲里面的那支曼陀铃的颤音,撩拨得人的心都颤了,而《沸腾的生活》里的那只电子合成的海鸥,呜呜地呼唤着,驼着人就盘旋到沸腾的城市上空去了。唉,唉,如果我们之间永远是这么彼此信赖的,永远是这么友爱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呢!
高二结束的暑假里,正在读大学的哥哥天天给我汰脑子。他说这“团”还是迟早要入的,大学生里是没有非团员的,所以大学里所有的活动都是以“团”的名义办的,不是团员等于是没有机会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了。“啥信仰不信仰,虚伪不虚伪,侬去想这许多做啥呢?”哥哥是他们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党员都老早已经做了好几年了。高三开学的时候,我于是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过了不久,星期五也要跟着一起去学社论了。
最后一年的高中,大家的功课都比以往紧了,我和牟玫已经许久没有时间一起玩了。再见面时,她意外地发现,我已经变成一个也要去学社论的团员了。对此她的反应非常强烈,觉得我一个人自己先去入团,是对我们友情的背叛。天知道我没有要瞒着她入团的,我只是没有想到要跟她商量也没有及时告诉她我的决定。我搬出哥哥的话来想解释我立场的转变,“只是为了大学里白相便当点”。牟玫不大肯听,她很犀利地批评,“侬下趟为了便当就会随便放弃立场了。”
我是不大听得进批评的人,对她的指责我想生气的,但是又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我只是想入团不算太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的激动有点太幼稚了。不过我没再说什么。不是什么都说的友情,就是生分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