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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平天国:天京迷雾(二)

(2025-01-18 07:44:52) 下一个

经过一夜的混乱,天明时分,韦昌辉、秦日纲勉强控制住天京城内的局面,韦昌辉立即前往觐见天王洪秀全。二人究竟面谈了什么,没有留下史料记载,只知道随后爆发了针对东王杨秀清亲随部众的清算,共有六千余名官员和将士死于屠杀之中。之后韦昌辉又将打击范围扩大,屠杀波及到杨秀清的族人、同乡,甚至最初在紫荆山一同烧炭的工人。最终据说有超过两万人死于这场劫难。其中韦昌辉还夹带私货,以误杀为名,将他认为是日后政治对手的石达开的属官杀了不少。

抢先披露这场屠杀细节的,是上海租界出版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也就是后来著名的《字林西报》。美国一个叫裨(bì)治文的传教士根据在秦日纲手下做事的爱尔兰人肯能的叙述,写下了一篇新闻稿件,大致内容如下:

杨秀清的忠实部众尚有六千名左右,韦昌辉为了彻底清算杨秀清的这些余党,假借天王诏书宣称:韦昌辉擅自诛杀东王,酿成大错,特将韦昌辉押至天王府前广场,当众鞭笞400以示惩罚,令东王旧部观刑。待这些人上缴武器后鱼贯进入天王府的左右门厅后,韦昌辉的伏兵尽起,用火枪和炸药包给予集中杀戮,直至无一生还。

裨治文的这篇报道被广为流传,以至于此后记述太平天国历史的文章均认为这就是史实。然而这场所谓的天王府屠杀事件的真实性大有疑问。

为裨治文提供第一手资料的爱尔兰人肯能,原本是一名效力于清帝国的雇佣兵,后被太平军俘虏成为秦日纲的手下,但是他的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小小的操炮手,且在太平军中只服役了一年多,接触机密的机会很小。更何况连他本名叫什么都无人知晓,“肯能”只是他的中文名而已。

可就是这个小人物,向外界提供了大量吸睛的新闻素材,其中有一条是:胡以晃向天王洪秀全告密杨秀清有确凿的谋反证据,在随后的天京之变中胡以晃被杀灭口。

截至目前发现的史料记述,胡以晃是天京之变数月前在江西前线病死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况且洪秀全在公元1861年颁布了《朝天朝主图》,将属下将领做了一个类似“水浒英雄排座次”的排位,其中没有韦昌辉、秦日纲等人,却有胡以晃的名位。如果胡以晃是在天京之变中被搞掉,他的名号绝不会出现在《朝天朝主图》中。

由此推断,这个爱尔兰人肯能提供的素材掺杂了不少的虚假信息,那么从他口中叙述的天王府屠杀事件也就问题很大了。

有后世学者指出,进入天王府的两个门厅面积根本容不下六千人;太平天国刑罚中只有杖刑,而无鞭刑,且鞭笞400的数量太夸张,等等这些细节完全经不住推敲。更关键的是太平天国灭亡后,所有被捕的要臣在给清帝国的供述中,都没有这场屠杀的丝毫记述。肯能有可能是为博眼球,杜撰了整个屠杀过程。不过合理推论,这场屠杀应该是有的,但是规模有没有这么大就值得商榷了。

其实,无论有没有这场屠杀对整个太平天国的历史进程基本没有影响,杨秀清及其数量不详的亲随部众被杀却是实实在在的,洪秀全甚至下诏将杨秀清的尸体分解“就汤釜”,分发给官员。这使得整个太平天国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太平军的信仰和士气受到严重打击。

杨秀清被杀十余天后,石达开率三千部众抵达天京城南,他带领数十亲卫于黄昏时分入城。石达开没有立即觐见天王,而是第一时间拜会了韦昌辉。双方的具体谈话没有留下记载,但是从后续发生的事情可知,二人是谈崩了,而且是彻底翻脸的那种。

入夜时分,石达开回到翼王府,准备第二天觐见洪秀全,可就在此时,他接到情报,韦昌辉、秦日纲的三千亲兵以及天王府的守卫部队均有异动。身经百战的石达开立即预感到不对,他匆匆率亲卫强行从天京西南的小南门“斩关”闯出城,连夜回到城外军营。

而就在此时,韦昌辉下令亲兵将翼王府团团围住,随即东王府的屠杀惨状在翼王府重演,石达开全家老幼一个不留被诛杀。同时被杀的还有石达开的岳父黄玉琨一家,只因当时黄玉琨随在石达开左右而身免。

韦昌辉屠杀石达开亲眷的行为历来就被人诟病,因为韦昌辉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除非有两种可能:一是洪秀全主导下令要搞掉石达开,韦昌辉只是奉命行事;二是石达开做了让韦昌辉愤怒异常以致无法自控的事。而且韦昌辉预判到石达开第二天面见天王洪秀全时要表明对政变的观点是绝对不利于自己的,才会做出先搞掉石达开不成,后屠杀其全家的事情来。

关于第一种可能性,我们随后详细分析。而如果实际情况是第二种可能性,那么韦昌辉和石达开见面的谈话内容就成为解谜关键。可惜这段谈话没有确切记录下来。然而我们从石达开被俘后写《自述》时,刻意避开了这段谈话内容来看,石达开必有理亏之处,甚至做了与他形象高度不符的事情。

那么石达开最在意自己形象的哪方面呢?答案是“讲义气”。

时至今日,石达开的民间形象都相当好,甚至连曾国藩、左宗棠都对他颇为认可,就是因为他义字当先,极富智谋。然而他收到洪秀全的勤王密诏时,却踯躅于湖北十余天不及时返回天京。等到韦昌辉血染天京之后,石达开才赶回。很多人认为这是他不忍心看到兄弟相残之局面,故有意不前。也有人认为这是他坐山观虎斗,想从中渔利。

第一种说法,仍然是在维护石达开大义凛然的形象。而后一种说法则是将石达开“讲义气”的伪装剥了个干净。

孰是孰非,真是难以判定。也许“义薄云天”的石达开真的是虚妄而已……

天明时分,秦日纲率万余兵力出城,直逼石达开军营,眼看着一场更大的内讧将要爆发。

石达开此次从武昌回军,带回了近四万军队,都是追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部众,除了天京城外的三千人之外,剩余兵力散布在天京以南的安庆、泾县、宁国府(今安徽宣城市)一线。如果内战一起,石达开只要抵挡住秦日纲所部一至两天,这些军队将会迅速回援。事实上,石达开回到军营后,已经连夜传下集结军令,以他在太平军中的崇高威望,调动起天京周边与清军对峙的所有太平军,也不是不可能。

慑于石达开的百胜战绩,当秦日纲率军迫近石达开军营时,他的阵营中已经开始有人不断投向石达开。这使得秦日纲犹豫不决,是否应该组织进攻。不等秦日纲下定决心,仅仅一天时间,第一批支持石达开的太平军已经抵达,石达开遂下令反击。

秦日纲从主动进攻霎时转为被动防守。韦昌辉生怕石达开将天京城南雨花台附近的大报恩寺作为攻城据点,下令将高达近80米的大报恩寺塔炸毁。这座始建于明帝国永乐年间、号称当时南方最高建筑物的宏伟砖塔就此毁掉。不过对于太平天国“无庙不焚,无像不灭”的排异手段,区区一座高塔似乎并不算什么。

双方打了三天,秦日纲背靠天京的火力支持,石达开的进攻进展不大。我们应该理解石达开阵营太平军将士的心态,数日之前还为保卫自己的国都天京舍生忘死,如今却成了攻城者,任谁也难免气馁。石达开见攻击无效,只得率军南撤至芜湖一带再图后计。

此时的天京城已经被石达开的进攻搞得民心大乱。不知是有人劝谏,也不知是自省,洪秀全意识到,既然石达开和韦昌辉二人的矛盾已无法调和,就必须要二选一,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全太平天国和他的天王位子。于是,洪秀全重新评估了韦昌辉和石达开的实力,最终他选择了石达开,那么韦昌辉就必须要牺牲掉了。

于是,惨烈的天京之变第二阶段被洪秀全亲手点燃了。

韦昌辉突然接到洪秀全的诏书,大致内容是:我和东王的关系还有转机,本不准备杀他。你却擅自行事,甚至连东王的部属都杀尽,天父有好生之德,你还是宽仁为好。

这个完全是推卸责任的诏书,让韦昌辉立即明白自己成了政变的替罪羊,要被天王抛弃了。惊怒之下,已失去理智的韦昌辉率亲卫部队直奔天王府,试图攻入向洪秀全讨要说法。可天王是太平天国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即使是韦昌辉亲卫部队的将士也难免心悸,况且天王府卫队的数量占优,尤其是其中有数千“女营”官兵,虽为妇人,但战斗力不可小觑。

结果在天王府卫队的反击之下,韦昌辉的亲卫部队很快崩溃,一部分预感到韦昌辉结局不妙的将士径直逃出天京城四散,韦昌辉只得带领部分亲卫部队返回北王府。洪秀全随即下达诛杀韦昌辉的诏令,北王府被忠于天王的部队紧紧围住。

慌乱之下,韦昌辉舍弃家属及卫队,仅带两名随从连夜翻墙逃出北王府。在街巷中正遇到城防巡逻部队,韦昌辉被抓获。洪秀全没有给韦昌辉任何辩解机会,下令将其施行“五马分尸”的酷刑,仅留下首级证身。洪秀全仍觉杀掉韦昌辉不足以平息石达开的怒气,也不足以解除整个太平天国将士的疑虑,干脆将秦日纲从城外的军营中拿回,并将陈承瑢逮捕,把二人一并斩首。

至此,洪秀全完全控制了整个天京城的局势,他将韦昌辉和秦日纲的首级送往石达开位于芜湖的军营,并宣召石达开入京主持大局。同时洪秀全为了进一步撇清与韦昌辉等人的关系,特下诏为杨秀清昭雪,将杨秀清被杀的那天定为“东王升天节”,并将自己的儿子洪天佑“过继”给已经绝户的杨秀清,承袭了杨秀清的东王爵位。

公元1856年冬,历经将近三个月的天京之变终于落下帷幕,石达开奉诏第二次回到天京。相见之下,洪秀全拉住石达开痛哭,细数韦昌辉等人的擅权之罪,君臣二人达成了表面和解。但暗流涌动之下,这场政变造成的影响远远没有结束……

其实,天京之变的真相被隐入迷雾之中,并不是史料记述缺乏,恰恰相反,相关史料数量极多。但是这些史料相互印证矛盾,对诸多细节的描述无法形成共识。因此,我们只能对天京之变梳理出一条主线,弱化一些细节记述。可是天京之变究竟由谁主导,这个问题却是无论如何回避不了的。

公认的说法是:洪秀全为除掉日益尾大不掉的杨秀清,密诏韦昌辉、石达开勤王。韦昌辉积极奉诏回京,将杨秀清及其从属全部解决。而石达开却试图在这场必须站队表态的政变中保持中立,结果引发洪秀全的猜忌。洪秀全索性与韦昌辉合谋一并搞掉石达开。然而石达开的警觉和威望使得这一谋划失效。洪秀全随即舍弃韦昌辉等人,以换取石达开的服从。

整个天京之变中,最关键、参与度最深的人是陈承瑢。他分别取信于洪秀全和杨秀清,使得洪秀全能够暗中谋划而不泄密,顺便也蒙蔽了杨秀清,让韦昌辉轻易杀入东王府。

因此,洪秀全杀韦昌辉、秦日纲以取信石达开的同时,又将知情太多的陈承瑢杀掉,为的是杀人灭口,掩盖真相,为自己开脱。洪秀全没有杀三人的眷属,并不是仁慈,而是收拢人心,向石达开显示政变到此为止的决心。

洪秀全主导政变的说法符合逻辑,大概率是成立的,否则无法合理解释为什么韦昌辉敢于先杀杨秀清,后杀石达开全家。也无法解释秦日纲追杀石达开所率领的那一万余兵力是哪儿来的。同时也解释了石达开后来坚决出走巴蜀的原因——面对一个疑似主导杀掉自己全家的天王陛下,真的是无法同殿而谋。

可是,后来石达开被捕后写下的《自述》,以及爱尔兰人肯能提供的部分新闻素材,却认定洪秀全是无辜的,天京之变就是韦昌辉越权擅自发动,直到闹得无法收场后,才在洪秀全的干预下反正。

洪秀全消除了杨秀清、韦昌辉等人觊觎权力的野心,重新归拢了国家权力,似乎是这场政变的最大受益者。可天京之变是一场颠覆太平天国举国信仰的政变,洪秀全创立的、本就有逻辑缺陷的“拜上帝”宗教理念,变成了无法服众的“谎言”。信仰根基的断绝,对一个政权来说无异于陷入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绝境。

相对于洪秀全获得的眼前利益,清帝国才是太平天国政变的受益最大者。这段时间内,如果没有爆发天京之变,太平天国上下勠力同心,也许清帝国就将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甚至会在内外交困之中比真实历史更加残破些。

公元1856年春,在广西传教的法国神父马赖触犯清帝国法律,被广西西林县的地方政府处决。而法国殖民越南之后,对中华西南地区觊觎已久,因此法国政府以马赖被杀为借口,对清帝国发出最后通牒,这就是所谓的“西林教案”。

法国深感自身在东亚的军事实力对清帝国开战无十足获胜把握,于是暗中联络英国共同发难。公元1856年秋,也就是“天京之变”爆发不到一个月,清帝国广东政府依法查处商船“亚罗号”。这本为一次内政执法,可英国政府却认为“亚罗号”悬挂的是英国国旗,清帝国无权处理。随后英国军舰驶入珠江口,并炮轰广州城。这就是“亚罗号事件”。

“西林教案”和“亚罗号事件”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索,英、法两国随即从国内调军舰向清帝国开战。在如此紧张的国际形势面前,清帝国根本无暇利用太平天国“天京之变”的有利时机,对天京发动进攻。

而清帝国各地除太平天国外,捻军、回变、小刀会、天地会等等反清武装纷纷兴起。这些反清势力均奉太平天国号令,使得清军受到牵制,无法形成机动力量与太平军作战。若不是韦俊受到哥哥韦昌辉的牵连,主动撤出战略要地武昌,使得清帝国大大缓了一口气,整个战略攻守局面是太平天国占优的。

但是天京之变严重打击了太平军以及依附势力的士气,尤其是信仰根基的动摇,更是让太平天国的气运不可遏制地转颓。从此,双方的攻守之势转变,清帝国占据了战略主动地位,而太平天国则逐渐式微,直到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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