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物馆无事可做的日子里,这应该是艺术策展人梦寐以求的发现。2007年,芝加哥一位名叫约翰?马鲁夫(John Maloof)的历史爱好者在一次拍卖会上一时兴起,以400美元买下了一盒底片。在整理这些照片时,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令人惊叹的宝藏,一批摄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充满魅力而构图简洁的芝加哥街景照片。这些照片可与当时美国最好的街景照片相提并论,但之前竟然无人看到过,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出自于谁手。
马鲁夫想方设法找到了这位摄影家的更多作品,最后他到手的有多达10万张的底片和大约3000张已冲洗的照片,以及一盒又一盒的胶卷、录音采访、收据、信件和无数的私人物品。经过深入的调查,他终于搞清楚这位匿名摄影师的身份。此人曾是一名职业护理人员,名叫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不过这时她已去世。迈尔生前几乎从未向认识的人显示过她拍摄的照片和自己过人的摄影才华。
尽管薇薇安·迈尔生前一直竭力避免出风头,但在过去十年,她已经成为了摄影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Flickr上所展示的薇薇安·迈尔的作品,吸引了大量浏览者,随后在欧洲和北美举办的摄影作品展也吸引了大量观众。2013年,她成为了一部奥斯卡奖提名纪录片的主角,这部纪录片讲述了马鲁夫如何费劲心机寻找这位对摄影有着秘密热情的保姆。令人难过,但在美国也是不可避免的,在薇薇安去世后,有关谁有权利展示其作品并从她的作品获利引发了一场激烈的法律诉讼。但这位艺术家本人去世时却一贫如洗,身外之物已悉数卖尽。当然,在这场有关她作品的版权和利益的法律争夺中,她本人已不可能来争回自己的权益。
隐士神话背后的真实女人
因为人们很难从薇薇安·迈尔本人的角度来认识她,因此不免对她特立独行的行为感到怪异而不解。于是有关薇薇安的各种传闻就像漩涡草一样围绕她蔓延开来,比如说这是摄影圈子外的一位局外人靠自学成为大师的迷人童话,或说她是像罗伯特·弗兰克或加里·威诺格兰德这样的摄影大师一样拍照,但却拒绝展示其作品的古怪遁世者。世人对她身世的兴趣如此之高却妨碍了对她的摄影作品的关注。
不过,2020年夏天在阿姆斯特丹摄影博物馆(Fotografiemuseum Amsterdam ,简称Foam )举办的一场展览,就是要让世人从另一种角度来认识她。这次展览选了薇薇安·迈尔作品中鲜为人知的部分,即60张彩色照片,大部分是薇薇安·迈尔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1986年在芝加哥和周边地区拍摄的,那时她已50快到60岁的年龄。不仅如此,展览也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这个最不寻常、最耐人寻味的视像创造者。到底薇薇安·迈尔是个什么样的摄影师?她是个什么样的艺术家?
我在阿姆斯特丹摄影博物馆馆长马塞尔?费尔(Marcel Feil)陪同下,通过Zoom视像浏览薇薇安·迈尔的摄影展之时,突然一个答案浮现在我脑海:她就是一位千面风格的艺术家。费尔告诉我,她几乎可以做任何事。费尔举起手机摄像头,给我看一张薇薇安1962年拍摄的一张男子夹克下垂挂在外套架上的照片。尽管画面平淡无奇,但带有一种怪诞的,难以言喻的感伤。费尔再补一句说,“她所能做的事非常了不起。”
这次摄影展给观众另一个惊喜是,尤其是如果你对薇薇安·迈尔所知最多无非是一名街头摄影师的话,但通过她的彩色作品,薇薇安·迈尔表达出自己的摄影能力远非一个街头摄影师而已。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照片毫无疑问是她的独特风格:同样以狡黠也令人不安的镜头捕作美国城市芝加哥给人的陌生感和愉悦感,同样也以温暖的同情拍摄儿童(考虑到她日常的保姆工作,这并不奇怪)。你还会发现同样带有戏虐味道的视角,将那些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摄入她的镜头,这样的主题或许能引起她个人的共鸣。其中一幅照片是1967年密尔沃基市的一位妇女,她穿着毛皮披肩,戴着太阳镜和无边软帽,打扮得光彩照人,就像默片时代的好莱坞明星。她似乎生活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中,一个远比她周围单调的城市景貌更美好高贵的世界。
阿姆斯特丹摄影博物馆的展览主管,也是这次展览的策划人克拉特杰•范戴克(Claartje van Dijk)说,薇薇安·迈尔“是一个冷静心细的分析者,她真的看到了超越街景之外的东西,看到了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除了街头拍摄,展出的还有抽象意念的图片、静物和随手而得的材料的图像。有些是有意创作的超现实的画面,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随意之美的体现。其中一张照片展示的是散落在木质台阶上的一堆碎玻璃,扶手在僵硬的冬日阳光下投射出参差不齐的抽象图案,构成一幅随意而得的抽象画。在另一张照片中,几个女人的帽子倒扣在地板上,帽子宝石般的颜色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些或许是薇薇安·迈尔的帽子,不过和其他照片一样没有任何线索可查证。
在另一张照片中,她抓拍到一辆停在路边漂亮的敞篷汽车,一束鲜花好像是从后座爬了出来。司机一定是把车停在了花店前,尽管这些花儿看起来好像是从车中长出来的。你会本能地想到威廉·埃格斯顿(William Eggleston)和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等彩色摄影名家,他们在20世纪70年代拍摄的哥特式风格的美国风物让艺术评论家意识到,彩色摄影也可以是高级艺术。然后你会发现薇薇安·迈尔早在十多年前就开始拍摄这样的彩色作品了。
范戴克说,“她是真正的艺术先驱。我们真的应该拿她与那些男性摄影家相提并论。”
薇薇安·迈尔影展中很引人注目的一张图片是一个男人在室外吃便当盒午餐。薇薇安·迈尔切掉了这个男子的头部,我们看到的是一只有毛发的胳膊,松垮垮的衬衫腹部和一条不起眼的裤子。要不是男子旁边的硬纸鞋盒里有丰富美味的三明治和水果,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美国人。拍摄这些照片,薇薇安·迈尔使用的是小巧轻便的35毫米徕卡相机,这比她经常带在身边四处拍摄的双反中画幅的Rolleiflex相机更容易操作,而彩色摄影似乎鼓励她更多注意到这样的时刻。虽然从技术上讲,这是一张街头照片,但看起来就像17世纪的荷兰静物画一样丰富而优美。
范戴克也同意这一看法。他说,“她非常看重质地和颜色。不仅是留意街头发生了什么,还要思考角度和构图。此外,女人的衣服图案,一个人站立的方式,水平和垂直的线条等等,所有的元素。”
自拍是薇薇安·迈尔最着迷的摄影创作之一。她也喜欢捕捉人体残肢那种略微惊悚的照片。她显然喜欢把镜头对准自己的身体,随意地借助镜子或商店的橱窗来拍摄自己(尽管你感觉从来不是随意的),或在浴室里剪发时自拍,或依靠花园篱笆拍摄自己的剪影。总之,任何地方,只要能拍摄有趣的形象,都会拿起相机对准自己。
即使是在摆好姿势的照片中,薇薇安·迈尔的表情也总是无法解读。她似乎在挑战我们能否猜到她到底在想什么,或者,可能也是在挑战她自己。这种“看看你能否抓住我”的把戏似乎能给她带来宁静的快乐。1978年的7月,她在芝加哥火车站的一个月台上,面对着一排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拍了一张特别怪异的照片。我们看到的薇薇安·迈尔只是画面左边一个戴着帽子、抓着手袋的模糊影子,但却比旁边的《大白鲨》海报更要吓人。看起来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迪士尼电影《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中的女主角玛丽·波平斯在试镜一个连环杀手的角色。
大隐隐于市
说到薇薇安·迈尔的保姆生涯,自从她被重新发现后,有关她身世的某些事情已搞清楚,其中许多事实已推翻了过去有关她身世的隐士神话。这几年来,随着她的许多照片逐渐公开发表,让人清楚地看到,薇薇安·迈尔不是随意按动快门抓拍,她是很认真选择对象和构图,并花了很多心血来提高技能。尽管认识薇薇安·迈尔的人在回忆中说她是一个孤僻避世的人,研究人员梳理了她的档案后却发现,她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怪癖离世,她也很关心时事。
艺术家帕梅拉?班诺斯(Pamela Bannos)认真撰写于2017年出版的薇薇安·迈尔传记认为,虽然如同我们所知,薇薇安·迈尔没有接受过任何摄影专业训练,但她常参观艺术展览,有观察他人如何营造视像的敏锐眼光,这可由她痴迷般收藏的报纸所揭示出来。报纸和海报常出现在她自己拍摄的照片上。是的,在这本传记中中薇薇安·迈尔确实有些古怪,她似乎在晚年与精神疾病作过斗争,但她也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很有才华。
即使她不愿意公开自己的作品,这或许也比我们愿意承认的更容易理解。比如说,如果她找到钱将自己拍摄的照片正确的冲洗出来,并与艺术界建立联系可以展出,她会受到认真对待吗?据班诺斯的传记,薇薇安·迈尔曾告诉一位朋友,“如果她没有对自己的照片保密,人们可能会窃取或滥用她的照片。”考虑到她死后发生的事情,薇薇安·迈尔的顾虑很难说是出于偏执狂。
由此而引出一个任何策展人都需回答的一个问题:薇薇安·迈尔的作品现在应该展出吗?费尔也认识到问题的复杂性,但他的回答是应该展出。他说,“当我看到她拍摄照片的方式,以及照片的连贯性和技巧时,我觉得她拍摄出这样的效果,目的是要让人看的。我确实这么认为。”
范戴克指出,薇薇安·迈尔与法国的一家摄影工作室保持着通信往来,曾讨论将她的照片印成明信片,这证明她确实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照片,至少在她有钱的时候是这样。但最终她的意图如何至今仍然是个谜,“这是一个难题。世人都很乐意看到她的作品,但如果把她的作品束之高阁是否是更为尊重她的本意?我真的不知道。”
有一点倒是毋庸置疑的。我们不应该把薇薇安·迈尔看作一个碰巧拍出了好照片的保姆,而应该彻底认识到,恰恰相反,薇薇安·迈尔就是一个摄影师,她选择保姆的职业,照顾别人的孩子来赚钱,只是为了谋生和发展自己的艺术才能。她充分利用了全职护工所拥有的一切优势,尤其是可以带着孩子自由地在街上闲逛几个小时,记录她在街上发现的任何人或事。对于一个需要流连街头的摄影家来说,保姆这个最边缘最不具威胁性的角色显然是一个有用的伪装。
或许,的确如此,甚至她所有的收藏,报纸、收据、票根、草草而写的笔记也是一种艺术行为,一种记录和注明她存在的方式,就像安迪·沃霍尔和他的时间胶囊,只不过我们不会否认安迪?沃霍尔所作是艺术。
范戴克说,当保姆“是为了谋生的一种手段,我对此毫不怀疑。”他还指出,对于那些以非艺术工作来谋生的男性摄影师,我们也会毫无困难地承认他们是艺术家,因此“我真的相信,她就是个艺术家。”
不管我们对薇薇安·迈尔的了解有多少,也许,我们才刚刚开始了解她,或者真相是,她比我们所认识到的更加难以确定,难以捉摸。
范戴克说:“没有必要把她和其他人作比较。她最像的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