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流氓 长篇小说 3

(2017-02-13 11:20:21) 下一个

 

从浦东外高桥来的少年,挎了一个家织粗布的包袱,一副瘦弱却在拔长的身材。苍白的脸上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巨大的招风耳,理了个平顶头,眉目还算清秀,却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极普通的一个南方少年。每天都有无数这个年纪的少年,从上海四周的省份,来到这里寻求一个谋生之道。托了人寻了铺保,进入米店,裁缝铺子,铁工厂,南货店,鱼牙行,当铺等行业做学徒,吃尽苦头,受尽盘剥。但家乡日益衰败,百业凋零,唯有在此可以找口饭吃,再苦也得咬了牙捱下去。

在南市的一片狭窄的巷弄之中,挤满了从事下等行业的外来居民;挑夫,鞋匠,小贩,剃头匠,帮佣的,跑腿的,拖家带口地在日益繁荣的大城市边缘操一份糊口的活计。他来学生意的水果铺就坐落在这里,除了老板老板娘,上面还有比他早来学生意的师兄们,店铺主要做零售,兼做批发。

要别人分一碗饭给你吃,那难度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一个心性高远,身板单薄,脾气却浮躁飞扬的后生,为生活所迫,窝在一爿逼仄的水果铺子里,上头有师傅师母,下有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压在头上,被差使得像只团团转的陀螺。每天一清早眼睛睁开,一个懒腰还未伸完就的开始干活——生炉子倒马桶买早点泡开水拖地板抱孩子干杂事,日间跑腿打下手收拾房间倒垃圾一刻不停,师傅家人吃饭他得在一边侍候,待大家吃完他才可以就着剩菜扒碗冷饭。晚上店里盘完账,拖完地板,众人都歇下了,他才能在店堂里搭开一块铺板睡觉。苦熬了一段时间,就算让你到店堂里学生意,也是从最低最苦的活干起,一个不慎做错事,或一句吩咐没听到,师傅的暴栗子随时会落在头上。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随老板去十六铺批发市场进货,扛起和他体重差不多的水果篓子,手掌是常被篾片划得血淋嘀嗒。白天不管天寒暑热,拿根苍蝇拍子,站在店堂里招呼过路的客人,客人嘴皮子一动,就要屁颠屁颠地送货上门。没事时老板不会让你空手闲着,学徒们要翻检烂水果,削皮挖疮,切成小块放进玻璃罐子里零卖。

说实在的,这是一种悲惨的生活,就算学出生意来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最多是自己开爿水果店,惨淡经营。届时娶个黄脸婆娘,生几个拖鼻涕小囡,谋一份既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日子。如此这般的前景,怎能指望像他这种心性的后生,会安心在此长久待下去?如今他身处新兴的十里洋场,眼见大把的财富流淌,五光十色勾人心魂,酒家食肆林立,赌馆娼寮处处。一地的声色犬马,恣意流荡,先耀人眼目,后夺人魂魄。各等妓院门口的女人妖娆作态,当街揽客,撩拨着他年轻的身体。赌馆里的场面之热闹,豪客出手之大方,钱财来去之快速,直看得他目不暇接,心动如簧。只是摸摸口袋,每月才一块洋钱的剃头洗浴铜钿,绝不够销魂尽兴,加之刚来乍到,人头不熟,根基不稳,才按捺住性子,埋头吃他的萝卜干饭。

草,就是被雪盖严,春天一到,总是要冒出地面的。人的本性,比我们料想的要顽强得多,如果是恶的,利己的,孤注一掷的,那就更是抑制不住了。他在水果店里跑腿干杂活,倒夜壶,倒洗脚水,被师兄呵斥嘲弄,被师父在头上敲麻栗子,都咬着牙忍了。他留在上海的心愿很简单,为的是一旦有了钞票,可以上这里正儿八经的赌馆去一试身手。

 

老板常常差他出门送货,送完了货,客人给的铜钿捏在手里回店里去交差。路过赌馆,脚步自然会慢了下来,听到里面大呼小叫地开宝,骰子在摇缸里嗦落落地响,众人一叠声地齐呼‘赢了’,银洋钱互相撞击时那一声轻微而又清脆的叮当声响,使他心痒难熬,情不自禁。终于有一次,鬼使神差地一抬腿进去了。开始还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后,两轮看过,眼看坐在赌台上的人不见得有多高明,心里就想何不小试一把,赚几个零花钱再说?一冲动,手心里捏得出汗的两块鹰洋就拍在台面上。人家根本就不看一眼,庄家把摇缸举起,几十只眼睛紧紧盯着,骰子在缸里发出嗦落落的响声,于赌徒们耳中听来不啻人间仙乐,再‘啪’地在台面上一扣,盖子揭开,一个个脑袋都凑近去,押中的人欣喜若狂,输钱的人‘呸呸’地吐着口水驱走霉气。他的两块鹰洋一眨眼的功夫就出送掉了,连个水漂都没打着。他一愣,记得以前在乡下两块钱的角子铜板可以玩上十天半月的,这儿连十秒钟也不到?他天生的赌性涌上来,全然忘记老板还等他回去交账,台上掼下去的是客人交到他手上的货物铜钿,只顾接连下注,赢的落袋,输的拼了性命也要搏回来。十来块大洋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流进庄家的钱匣里去了。最后庄家举了摇缸,看定他:“小阿弟,有铜钿就快点下注,没铜钿让个地方,不要堵了别人家财路。”

他默默地退了出来,站在后面看人家下注,看来看去被他看出个路数;庄家也不是一直撑顺风船,赌客只要够狠,敢拼,腰里有足够的铜钿,庄家也会翻船。只要顺了手,呼风来风,要雨落雨。他心底里发了个毒誓:将来有了钞票之后,要叫上海滩上的庄家一个个拜倒在我脚下。

上海人有句闲话叫做‘捏了鼻头做梦’,他不但没有钞票,连梦都做不成了;客人的铜钿被他输在赌桌上,此等行为在上海滩上学生意是个大忌,老板不会放你过门,回到店里肯定是一顿好打再扫地出门。既然如此,不回去还少挨了一顿毒打,他干脆就出走了。从此就流浪街头,夜宿桥洞里,屋檐下,偶尔在小同乡的亭子间里打个地铺,吃饭靠人施舍,有一顿没一顿,很快地就和街上的叫花子相去不远了。

 

说到这儿故事似乎该打住了,那个年头有多少乡下人来到上海求职,僧多粥少,一旦饭碗被打破,唯一的可能是乞讨,路上的饿孚,寒夜冻死在人家后门口的流浪汉,无日不有。在现代大都市里,生之门是非常狭隘的,多少人拼了命往里挤。被关在门外只有死路一条。

他就一只脚踩在那条生死线上。

 

但他的天性是不会束手待毙的。在流浪期间,为了有一口饭吃,他做过各种不上台面的行当;半夜里到十六铺水果码头上偷水果,再卖给沿途叫卖的摊贩。在人多拥挤的地方抢行人头上的帽子,随手抛给在远处等候的同伴,再一传二,二传三,不等人家反应过来就不见影踪。偷取人家晒在外面的衣服被单,卖给估衣铺。最为恶劣的;他和一帮街头混混在人家店门口闹事,假装互相斗殴,把垃圾粪便等脏物掷来扔去,臭不可闻直搞得店家没法做生意,只好出钱请小兄弟们别觅场子过招。他还做过下等妓院的拉皮条客,在街上死缠白赖地拖人去烟花寮白相,赚取两个铜板去吃碗阳春面。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饿肚皮,两三天没有食物落肚是常有的事,饿得头昏眼花,走在马路上两只脚骨打颤,随时都可能倒下再爬不起来。

 

一天他在十六铺闲逛,除了露宿街头,他所有的时间都在闲逛。迎面碰见一个同乡,不由得自惭形秽,刚想避开,同乡却叫住了他,见他的落魄之样不由得大大地唏嘘了一阵,把他领到小饭馆里吃面,看着他狼吞虎咽一副饿煞鬼的样子,不由得动了怜悯之心:“阿大,你这样下去不行,人真的要废掉的。如果你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倒有个去处介绍给你。”

他充耳不闻,直了嗓子只顾吞咽,直到一大碗面条下肚,面汤端起来喝尽,才放下饭碗,抬起头来问道:“阿哥,是啥个地方?”

“黄老板家的厨房里要个打杂······”

“哪个黄老板?”他疑惑地问道。

“你讲讲;上海滩上有几个黄老板?”同乡反问。

吃下去的面条往上一涌,他差点噎住,黄老板······?如果真是那个响当当的黄老板,上海滩白相人第一块牌子,青帮大老。身兼法租界总巡捕,手眼通天。手下好几个赌馆和鸦片档,买起房产来几条弄堂一买的大好佬。为他跑腿卖力的虾兵蟹将,徒子徒孙无数。他在黄埔滩上跺下脚,上海的地皮都颤三颤。这样一个人物,真的能去他手下做事吗?

他不敢相信。

坐在对面的同乡一脸高深莫测,只是微微笑着看定了他。

 

他被领着去剃头洗浴,换上干净鞋袜布衫,同乡带去黄宅,一路上不断指点;这条弄堂,那条弄堂的房子都是黄老板的产业,在此做生意的店家都向黄老板进贡。你到了他家要手眼活络,多听少说,该做的事要抢着去做,不该说的屁都不放一个。他连连点头称是。

来到一条气派的弄堂口,白石雕的门楣上书‘同孚里’三个大字,青砖砌的院墙,黑漆大门。过街楼底下聚了七八个汉子,都穿着深棕色的香云衫裤,敞了衣襟,露出腰间宽板带,又扎了裤管,脚蹬圆口布鞋,袖口翻上一截,露了手腕上的刺青,闲坐在那抽烟谈笑,大声喧哗,吐痰,行人见了他们都绕道走。老乡近前与他们拱手为礼:“来见老头子的,已经打过招呼了。”为首一个在太阳穴贴了块膏药的大汉很锐利地看了同乡身后的瘦弱少年,点了点头:“关照过的,进去吧。”

他跟在同乡的身后跨进弄堂里第三家石库门房子,一进门是个狭长的天井,开了一个月门和隔壁的天井打通,右手边有一棵秋海棠,正在开花,地上落了一地的花瓣。左手边架了条石凳,上面搁了几盘盆景,黄杨梅桩俱齐。凳下一缸游鱼,一缸荷花,正露出尖尖的花苞。迎面是八幅落地长窗,窗棂上雕了花鸟虫兽。跨进客厅门槛,天花板高敞,一地水磨石地板沁凉,厅上置了张红木八仙方桌,两边是嵌了大理石的太师椅,方桌后有一长条供案,上置一座硕大的西洋自鸣钟,壁上悬了关公秉烛夜读的绣像,下设果盘香烛,一个宣德炉里的一丛燃香正在袅袅而起。两旁却放了一双西洋高背沙发,卷云式的扶手,织了富贵牡丹的丝绒面子。一条纯白色的卷毛狮子狗蹲在沙发上,见了生人进来,半抬起身叫了两声,歪了脖子翘起后爪抓了几下痒,又一转身卧下。

他哪见过这个阵仗,只晓得上海有钱人家里阔气,但从未亲眼见过怎么样地一个阔气法?他的水果铺老板,也只是租了人家前后两间厢房,前厢房自住,后厢房除了吃饭,便溺,堆杂物,还搭了两张双层床,店里的学徒们就睡在那里,挤得满满当当,夜里起来撒尿,一不小心就绊跤,摔得鼻青脸肿。

正在看得出神之际,一个身着长衫的汉子出来,他以为是黄老板,刚想行礼,那人却一摆手,说:“来了?黄老板在打麻将,你们去厨房里等吧。”于是他和同乡跟了那人来到屋后的厨房,硕大的厨房收拾得亮堂,灶头上煨了红枣莲心汤,香气袭人。大师傅也是本地人,是个碎嘴子,只愁没人聊天。说这里的厨房间从早到晚要开伙的,咸肉菜饭大肉面荠菜馄饨猪油汤团素菜包咸泡饭芝麻糊,打麻将的牌搭子肚皮饿了随时要吃的。正说得热络处,一个矮胖的中年人在厨房外一露头,几个人同声招呼:“黄老板。”矮胖汉子随和地应答:“侬来了,前面坐歇吧。”

同乡知道是句客气话,连忙谢辞:“黄老板,已经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其实我们没什么事。一来给你请个安。还有,这就是上次跟你说起过的小囡,带来让你看看。”

黄老板尿急出来解手,路过厨房伸了下头,正好撞上。大概是急着回去打牌,只是马马虎虎地看了他一眼,嘴里说:“蛮好,蛮好。你叫什么名字?”听他毕恭毕敬地报上自己的姓氏名字之后,咧嘴一笑说:“也巧了,帮我做事的小囡名字都相像的,一个爷娘生似的。”又转身关照厨子:“既然你们是同乡,就一起住吧。”说完又回到房里入牌局去了。

同乡叮咛了又叮咛之后离去,厨子倒也和蔼,帮他把简单微薄的行李提去房间,一面告知他些黄宅的门户,规矩习惯。他忐忑不安地问道:“阿哥,我要在这儿做些什么?”厨子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叫你的时候就小心侍候就是了。”

 

结果他进了黄宅之后多是在牌桌边端茶送水,有事出门跑跑腿,传传话,没事的时候看黄老板跟他的朋友客人打牌挖花叉麻将赌铜钿。也正对了他的心思,牌局赌局他百看不厌,越看门槛越精。黄老板身为法租界的总巡捕,是不用去公事房应卯的,有了事情,出了案子,公事房来人在牌桌边俯身跟黄老板耳语几句,黄老板屈起食指在额骨头上敲几下,眼珠一转,当场做决断,告诉来人该如何做,该去找何人,该用多少铜钿。刮辣松脆,三言两语就把一件公事打发了。公事房人一走,黄老板转回身子照样打牌,吃茶聊天,到了下午晚点再去孵混堂,吃花酒。见识多了,他渐渐地了解到;租界里的大小事情错综复杂,外国人有外国人的人事关系,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界势力,一件公案,不明就里的人去做,好像绳子打了结一样,解来解去也解不开。到了黄老板手里,四两拨千斤,除了深明其中关节过门,主要是还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深入各个阶层,各色人等,黑道白道,公事私事,很多正规场面上办不下来的事,黄老板额骨头一拍,嘴皮子一动,找来几个骨节眼人物,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了。

这张关系网就是帮会,三教九流,大大小小,鱼龙混杂。在上海这块地皮上,最有势力,最吃得开的帮会,应该算是‘青帮’。

 

中国自清朝以来在异族的统治下,百姓沦为二等庶民,受尽欺凌,唯有结帮自保,互助,抵抗强梁。延续两百多年,发展得组织严谨,一呼百应,触角深入各阶层,已成为除了官府之外第二势力。入民国来,国运日衰,租界林立,加之时下政权多短命,今日奉系当权,旋即下台,明日皖派执政,月余即更迭。政令朝出夕改,老百姓无所适从,又深受官家盘剥,兵乱之苦,唯有向帮派寻求保护。以致帮派日益壮大,北有洪帮,南有青帮,大西南有袍哥会,零碎小帮会更是不计其数,入会的帮众大多是出卖劳力的下层民众。帮派最初宗旨是互相帮衬,扶弱抑强,伸张正义,日久也不免生变,干的营生多是下三路,包娼包赌走私贩毒,哪样来钱快就干哪样。加上帮众良莠不齐,时有欺压良善,强买强卖,坑蒙拐骗之事发生。以致帮派声誉一落千丈,在百姓心目中沦为流氓地痞之下三流角色,斯文人士刻意保持距离,正经人家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百多年来帮会已在民间落地生根,紧紧地盘踞在平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很多生意行业,如果在帮里,人人都给面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没人敢欺负。如不在帮,常会有不二不三之徒上门捣蛋,或强行收取保护费,告官根本无用,歹徒最多隐匿一阵子,往后越发变本加厉,如不想关门大吉,只有寻求帮派保护,或进门拜老头子,或逢年过节进贡,或请托当地大佬照顾,反正总得与帮派有牵涉,安稳日子才能过下去。时久日长,竟也成了上海生意人的一条不成文规矩,帮派有了固定收益,得以延存下去。

民国初年上海,被割据成大小租界,主事者为西洋政府派来之代表如总领事等,下设各部局分管事务。洋人言语不通,民俗不晓,心知教外之民刁顽愚钝,难以管束,只有借重当地势力,以华制华也。于是设立工部局,延请当地帮会头子或接近帮会的实力大佬,担任各部局要职,配了翻译以备沟通。当然这些人物能摆平地方上的大小琐事,但他们自己就夹带进来不少麻烦,各种鸦片烟馆,娼寮,和大大小小的赌摊在租界应运而生,或是帮会庇护,或就是帮会操纵,或根本就是帮会头子自己的暗盘营生,让人出面经营,自己坐收进益。洋人当然明白其中的关节,也无可奈何。只要有税金可收,不惹出大事,也睁只眼闭只眼,网开一面。如果不时还有孝敬分红,那更是无上欢迎了。不管华人夷人,千里远行只为财,这个想头是中外一致的。

 

黄老板,就是这样一个承上启下,法租界里须臾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看上去就是福相,矮个子,外八字,方面大耳,紫棠面皮上有几十颗天花遗留的瘢痕,人称黄麻皮。看似木讷实精灵,言语和善为人四海。他稳健,在租界头面人物和鸡鸣狗盗之间的一条钢丝走得如履平地。他聪明,懂得如何在权力的庇荫下发财纳福,他拥有在法租界的多处烟寮,几爿赌馆,都给他带来日进斗金的财富。他贪婪,却不越过界限,懂得有饭大家吃,上面给他打点得四平八稳,下面跑腿的小啰啰也从未空手而归。因此人际关系被他浸润得油光水滑。他又广交朋友,求到他门上只要有可能都给你办成,也常收留穷途末路,潦倒不堪的江湖好汉,人情债放出去,总有回收的一天。他更有个眼光锐利,思路敏捷,敢作敢为,做人又大气的内当家,黄老板走到今天自有她一大半功劳,黄家上下都尊称她‘桂姐’。

桂姐也是个小人家出身,从小到大生活也多坎坷。此女颇有眼力,行事又果断。认得黄老板之际,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桂姐看中了他头脑活络,心思敏捷,也不顾他在乡下还有家室,以身相许。黄老板自从和桂姐在一起,官运财运一起来,不但从小捕快升到总头领,身家也一日涨过一日,桂姐极有生意头脑,又胆大,只要赚钞票,啥个犯法冒难的事情也敢做。外面有黄老板打掩护,里厢有桂姐暗盘经营,不过六七年功夫,老西门一带的弄堂房子买下几十幢,出租给人收息。

上海人的嘴皮子刁钻,对这些不事生产,结帮纳派,以势压人,终日游手好闲,吃两头饭的人物奉送一个绰号——白相人,贬多于褒。嫁给白相人的女人就顺理成章地叫做‘白相人嫂嫂’。

桂姐是上海滩上挂头牌的白相人嫂嫂。

 

自从进了黄宅之后,一张人生的蓝图渐渐地展开在阿大这个十七八岁少年的面前;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阶层,排列在劳心者和劳力者之间,既不必饱学五车,做官入仕,经商坐贾,也不必挥汗如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胼手抵足地吃一口苦饭。这个阶层的财路来自偏门,却源源不绝。这个阶层虽然名声有碍,但四面八方都兜得转,人人都要借重。这个阶层抱团御外,万众归心,单薄的个人可以倚借组织的力量,只有他欺负人,没人敢欺负他。而且,这个阶层干的营生正合他的心意;寓生计于娱乐,是件求之不得的行当,他读书不多,正经途径无门,又天生体弱,肩挑手提之事万难长久胜任。只有这种凭机灵,人气,运道,胆量的营生对他说来再也合适不过了。也许时来运转,有一天他也可以发达一记,过上像黄老板那样的日子;凭什么说他办不到?黄老板当年踏上上海滩也不过是个两手空空的青头皮后生,好汉的天下都是靠自己闯出来的。

他看清了要在这块地盘上混出个名堂,别无他途,唯一的,必须的,就是入帮。他现在虽然在黄宅住着,但从未看见黄老板开堂收徒,觉得奇怪,私下一打听,有人悄悄地说给他:黄老板是个‘倥子’,就是没正式入过帮,或者手续不全,因为他名声大了,帮会大佬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捅破那层纸。黄老板自己也心里有数,从不在外面冒了帮会的名头招收徒众。

他只得另寻门庭。

 

青帮讲究论资排辈,拜的老头子辈分越高越好,一入山门,先报上你是哪个辈分的,辈分高的马上令人另眼相看。他送礼托了人,拜到清帮前辈陈先生门下,陈先生是上海滩周围硕果仅存的几个‘通’字辈大佬之一,他收下的徒弟,当属于‘悟’字辈,算来是青帮二十四辈倒数第二的排名。

江湖上说,入门拜师是一个人的第二次诞生,昨日已死,今日重生。一拜了师,你的身家性命就不完全属于你了。而是属于帮会,属于你的老头子。反过来讲,你的帮会兄弟的身家性命也有一部分属于你,你是千万人中的一份子,你们的血都犀在一起,你们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只拳头上,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所以入门拜师是件重大的仪式,心要诚,态度要恭,这样才能表达你的一片诚意。

开香堂那天,他向黄老板请了假,早上先去理发,刮得后脑勺生青,再上卡德门浴室泡了个大汤,花了六个铜板让搓背师傅擦个背,浑身上下洗下一层老垢,再换上新衣衫裤,脚蹬新鞋。然后焚香净心,静等天黑。入夜之后,他和几个同参兄弟在大木桥路上集合,跟了介绍人一起向小东门外的土地庙而去,路上没人说话闲聊,静悄悄的月光下,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这些调皮而懵懂的少年竟然都感觉到一种虔诚穆肃的情绪。到了香堂门口,庙门紧闭,介绍人,也就是入帮的引见师,先上前一步敲门,门内有人高声喝问:“门外何人?”引荐师答道:“诚心来赶香堂的。”一串帮会切口对答之后,庙门悄然洞开,引见师拾步上阶,带他们鱼贯而入。只见供桌上香烟缭绕,庙堂正面墙壁上悬挂了达摩祖师的绣像,以及一连串青帮各代祖师的牌位,案上供了三牲礼品。不大的厅堂里已列满了人,引见师在一一介绍;传道师,执堂师,护法师,文堂师,武堂师,巡堂师,赞礼师,抱香师,而最重要的主角——本命师,也就是他们这些徒弟们要终生敬仰服膺的老头子,则踞坐在当中一把太师椅上,再加上引见师本人,这就是青帮开香堂十大师,少一个也开不成。

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头子穿了一身过大的长袍马褂,怎么看也不像个横眉怒目的江湖人物,倒是像煞了上海滩上随处可见的裁缝师傅,黑肤干瘦,几根稀疏的老鼠胡须,说话也结结巴巴,乡音极重。倒是传授青帮的切口和口诀时像一部留声机,自问自答如水般地流畅。他们当然一下子记不住,老头子给每个新收的徒儿发下一本小册子,千叮咛万嘱咐,册子里的切口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半点也不能出错,将来在江湖上行走,切口答对了处处有人襄助,吃饭住店,零用盘缠,行遍天下腰里不用带一个铜板。答错了呢?小则被暴打一顿,说你是混腔作势的倥子,重则,人家怀疑你是敌对方面派来的奸细,送命也有可能。

他那天晚上磕了无数的头,首先进香拜始祖,九个响头磕过。接下来当然是拜本命师,然后再是香堂九大师一一依次磕过来,这些人都是他的前辈,都得尊称一声‘爷叔’,再下来是同门同参兄弟对拜,站起跪下,磕头如捣蒜,一晚上下来,腰都直不起了,磕头磕得脑门嗡嗡响,晕头转向,但是,膝盖虽然酸痛,心里却是无比地烫贴,好像远游的浪子回家,好像迷舰归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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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立华 回复 悄悄话 搞懂杜月笙,就是搞懂中国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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