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烈日骄阳,奉天驿火车站一贯的车来人往,空气中带着黄尘,拥挤与慌乱,骚动与不安。尚彦桢走下火车,抬眼向四周张望,想找弟弟焕贞的影子,心里忍不住地想, 他会亲自来接她的吧,母亲生病,打了电报,十万火急的事情。
不一会儿,两个穿戴整齐的军人来到彦桢的身边,立正敬礼,接过她手中的小皮箱,只是简单的说了句,尚将军在医院,我们马上过去。
彦桢并不多言,一连好几天没睡好,一脸倦容,此刻惦记着母亲的病情,只想即刻见到家人。
其实,几个月以来,彦桢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赫家一连串的事情已经让她疲惫不堪,可时局的瞬息万变让她对远在奉天的娘家人尤其的牵肠挂肚。
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东北军大胜,进而高歌北平,张作霖出任陆海军大元帅,成为民国最高统治者。半年前,身为副官的尚焕贞已被调任北平,只身前往,暂时没有携带家眷。彦桢则担心弟妹宝菊没心没肺,照顾不好尚家二老,一直商量焕真贞什么时候想办法把全家迁到北平。可刚做了这样的打算,又闻北伐军一路挺进,张大帅决定退居东北,坚守老巢。然而就在十几天前, 一件大事发生了,惊天动地,,张大帅在回东北途中火车被炸-皇姑屯事件,据说是日本人所为。当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尚彦桢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最担心弟弟焕真是否伴大帅同行,也在火车上。不过,好在第二天的报上说张作霖毫发无伤,顺利回到东北老家,彦桢悬着的心才算是放回到肚子里。
对弟弟的担心是虚惊一场,可母亲怎么挑这么个时候病了?身逢乱世,保求个平安健康真的是件很难的事。一路上胡思乱想,彦桢到了医院,等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四个病床边上的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她:父亲,母亲,弟妹宝菊,还有宝菊的父亲徐掌柜。而病床上,躺着是焕真。
母亲一见到彦桢就迎上来,一把抓住了她,哽咽着泪如雨下。“妈,这是怎么回事?!” 彦桢吃惊的叫了起来,但是看着躺着的焕真,心里开始有了几分明白。
“姐,我没事。” 焕真欠了欠身子,苍白的脸上有了点儿精气神儿,挤出一丝的笑容。
脸色沉重的父亲给彦桢解释了一切。张作霖回奉的火车中了埋伏,炸弹正中他坐的那节车厢,弹片封喉,等回到大帅府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同行的人有死有伤,尚焕真负伤,但保全了一条性命,不幸中的万幸。这十来天里,大帅府主事的五夫人沉着应对,决定秘不发丧,一门心思等少帅回奉坐镇东北军,保住东北的领地。日本人这次下手,就是因为他们想把东北据为己有,而张大帅不肯,招来日本人的暗算。五夫人深知其利害,为稳定军心,同时避免日本关东军趁乱搅局,特地在大帅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舞会,给北平归来的将士接风洗尘。不过传出话来说大帅微恙,加之连日奔波,所以五夫人命其静养,不得出席。背地里,五夫人吩咐知情人严密封锁大帅的死讯,在得到应允之后,尚家只能用母亲生病的消息通知彦桢回一趟东北。
彦桢心里说不出的慌乱无助,但此时的她只好故作镇定,把母亲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母亲的背说:“妈,别难过了,焕真不是说没事,他没事就好。”
彦桢再一次的去打量床上的焕真,脸上没有绷带, 也没有伤痕,还能跟她讲话,应该伤的不重吧?伤在哪里呢?她想掀一下盖在他身上的那个白床单。可没等她动手,猛然发觉他下半身子有一侧的床单是陷下去一个长长的坑,平摊在床上。她知道了,他是少了一条腿。
四周没有了声音,一家人的悲悲切切和絮絮叨叨,彦桢已经听不清了。她也同他们一样,失去了主心骨。平日里,尚将军威风八面,后面还有众人皆知的东北王张大帅,脚一跺地动山摇,谁人敢对尚家不敬?可老天爷徒然间说翻脸就翻脸,连张大帅的命都被阎王索了去,焕真少了条腿又算什么呢?可明天呢?以后呢?以后的事情该如何,无人知晓,可想一想都惊起一身冷汗。她听见焕真气愤不已,“王八蛋小日本儿,忘恩负义,当初大帅那样对他们,他们还想得寸进尺,得不到就下狠手……”
等彦桢回到赫府的时候,她便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的家搬至奉天。东北局势紧张,离战火纷飞的日子不远了,她一个心眼儿的要回家。彦桢并不知道她回去能做什么,但她想和父母在一起。这次见到焕真负伤,第一次心里充满了恐惧,她怕以后见不到他们。如果真有不测风云,死要死在一起。
丈夫继仁听她说要把家北迁,不以为然,以为她不过是被吓得一时糊涂。彦桢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村妇都懂得的粗浅道理,彦桢还能出了这个格?可是,过了一阵子,彦桢不容商量的坚持,只有一句话,回奉天。
继仁有些恼,“那怎么行?我是赫家长子,你是赫家人,再说母亲还在。”
“你不去也可以,两个女儿我带着,她们以后是要嫁人的,不姓赫家的姓,也不是赫家的根。”彦桢的口气中透着不容置疑。
彦桢想要的不是暂时的缓解。她做了安排,她认为很公平,很合理。家产田产一律归老二继义夫妇,但是条件是要他们看住老宅,给赫老夫人养老送终。家里的帮佣大部分都出资遣散,剩下的人手只要侍奉所剩无几的几位主人。管家常贵是随老夫人当年由蒙古入中原陪嫁过来的,早已和赫家的家人相差无几,继续留下来尽养天年,同时陪伴老夫人,照顾赫家。她对继仁说,婆母已经糊涂了,连儿子都不认得,留下谁伺候她都是一样。赫家剩下的家业养活继义他们一辈子甚至下辈子也不成问题。而她还有自己的双亲要侍奉,他们孤苦无依,她不能置之不理。
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带着能带走的物件,彦桢带着全家连根拔起,出关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