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赫家的后代在族谱中看到对三爷赫继智的家室记载只有一人-妻赫常氏。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说,这个赫三爷没留下什么子嗣,那些年间无论生多少女儿都是不做数儿的,不入家谱。还有人声称对赫家的底细略知一二,提到这赫三爷妻室出自一户常姓人家,从未生产过一儿半女,所以三爷这一支的香火就此了断了。
族谱上所记的赫三爷的正房妻赫常氏不是别人,正是小面鱼儿,赫府管家常顺唯一的女儿。也可以说天随人愿,小面鱼儿完成了此生最想做而又原以为无法做到的一件事。可是,当时这结果来得突然,有人错愕不已,有人痛断肝肠。
那是一个莅临严冬的季节,天上飘过的一时雨,一时雪,拍打着腊梅孤枝上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将那粉里透白裹在滴水的冰珠儿里,伸向苍白的天幕欲求不可知的未来。
在那个季节开始的时候,赫府的上空是一团和祥的。石静香的孕事近临尾声,身子已经沉得行动不便,临盆的日子指日可待。这件事说大不大,一个尚未得到婆家认可的媳妇还称不上少奶奶,生个孩子没什么了不起;可这件事说小也不小,赫府人丁不旺,若是添上一个小少爷那可就是天降甘露,谁能说到时候孩子他娘不会母以子贵?未来不可前瞻,不能妄断。基于这样的想法,外院不再敢有人怠慢,丫头婆子们忙忙碌碌,伺候得紧。三爷继智时常流连于此一方小天地,意在陪伴妻儿,不仅府上的事情鲜有问津,连他答应下来的教几个孩子读书的事情都时常会有耽搁。
赫常氏这个一家之长对这番情形似乎并不干涉,也没有任何置评。她当然最在意的是石静香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平安出世,其余的事情就用以后的日子来处理吧,现在不是时候。然而,老夫人这看上去不置可否的态度却让若干人等揣摩不透,急于探个究竟。
大奶奶彦祯一向自视清高,但到这个时候也有点坐不住了。她从未把其他的女人放在眼里,像石静香这样的乡下女人,更是何足挂齿。然而,她渐渐觉得这个女人也许不像她原来想的那么简单拙劣。比如说吧,这个人根本不是那种没脾气甘受气的小媳妇,可对于被撂置外院无人搭理的安排却没有任何争执吵闹;不仅如此,还极尽绣花描朵和栽花种草之能事,自得其乐,安之若素。这样一来,丈夫孩子非但没丢,居然还能添枝散叶,又怀上一胎。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城府深重?扪心自问,若这样的事放在彦祯本人身上,她可是一天都受不了。她直觉告诉她,这石静香不会是个逆来顺受的省油灯,这一次若是一举得子,那保不齐让老夫人认可了她,再和老二的那个女人拧成一股绳,以后头疼的事会一桩接一桩,孩子,房子,田产,家业…她尚彦祯该如何应对?
另一个百般纠结的人便是小面鱼儿了。她从未想出个好办法可以让赫家三爷了解她的一番倾心,现在可好,连这个人都是好几天见不到影儿,心烦之极。想来想去,她想问大奶奶彦祯讨个主意。可她哪里知道,大奶奶也有她自己的焦虑。
高高在上也好,养尊处优也罢,只要在红尘阡陌中打滚,任人都得在较衡得失的煎熬中走上一遭。
彦祯看到小面鱼儿头没梳脸不洗的样子,没等她开口便皱起眉头,没好气地说了句,出门这副模样可不合府上的规矩,你明知故犯,小心老夫人拿你试问。待小面鱼儿愁眉不展地道出心事,彦祯动了恻隐之心,委婉劝道:“女孩儿家,还是矜持一点好。现在是什么时候?走一步算一步吧。” 潦草算是把小面鱼打发了,说了等于没说,小面鱼儿依然凌乱。
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了所有人的心头烦,心头好。三爷病了,开始都以为是偶感风寒,但不几日却以至于卧床不起。心慌,乏力,头晕,恶心,一日重似一日,连接好多天没有胃口,后来竟变成吃进去的东西会马上呕吐,人很快消瘦下去,几乎脱相。
在石静香手足无措之际,老夫人便把满腹的心焦化成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撒在了她身上,质问她到底弄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她不尽妇责对照料自己的男人置若罔闻,否则一向身强体健的儿子为何一下子就轰然病倒?“你缠着他,又不体恤他,有没有良心?是何居心?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而这个跪在跟前大肚子的年轻女人对这一连串的苛责无言以对,除了伤心得泪水涟涟说不出来个囫囵句。老夫人问不出所以然,只好救人要紧。临了,恶狠狠地扔下句冷言霜语,说她是妖孽,儿子碰上了她就是孽缘!
赫常氏把儿子拖到里院的一间房,由她亲自照看,端汤送药,不分昼夜。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他尚学语;而她,尚在华年…
请来家里一直用的郎中,老先生开了方子,连着吃下近十副药不仅不见好,人却又少了些精气神儿。老先生语钝,吞吞吐吐之中坦承未能查找病症之源,但已无计可施。继智喃喃念叨静香,让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女人,这一切的倒霉事都不会开始!她只怪自己当年心肠太软,母子情是她的命根,也是软肋,一触即碎。悔不当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转眼过去两月有余,年关在即,赫继智不见任何好转,还有了昏厥的情况偶尔发生。赫常氏真的慌了起来,就在当年当家的生病卧榻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慌乱过。她想了最坏的情况,想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 这样的悲惨不可以发生。她顾不上男女老少上下尊卑,央求了所有能找到的人去打听有名的大夫,讨偏方。她发出话来说,只要能治三爷的病,千金散尽也无怨无悔。
赫家又有了门庭若市,只不过进进出出的是手提药箱,神色凝重的各式郎中。厨房里终日烟熏火燎,炉灶上排着一溜烟儿的药罐子,汩汩而出苦涩难闻的草药味道。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变成了后来的稀松平常,这味道无孔不入的浸泡着赫府的每一个角落,提示着病入膏肓,岌岌可危的惶恐,焦灼,无奈。
农历年过得冷清潦草。虽然管家吩咐下人们还是像历年一样,挂大红的灯笼,贴大红的对子,给孩子们做新衣戴新帽,置办鸡鸭鱼肉的年货…这一次兴许还多过以往,可一通忙碌并没带来与过年相关的任何轻松与喜悦。空气里还是散发着药罐子的味道,老夫人的脸依旧阴沉难看,少言寡语。看那脸色,吓得其他人大气儿都不敢出,走路也是踮着脚,悄悄的,生怕弄出来声响,讨来一通无端的责罚。
年三十儿,一班干活儿的伙计们小聚在仓房里吃年夜饭,几杯黄汤下肚,胡说乱侃。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称自家兄弟是家乡的能人,跳大神儿的巫师,灵验的很,走街串巷,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噢,有这等事?有人听罢留了心,想到了府上的三爷,何不来试试?于是,上报了老夫人。
赫常氏一听到这提及的治病偏方不过是乡间跳大神儿的班子,立刻撇了嘴,下九流的东西也能信?不过坑蒙拐骗,一场洋相罢了。可那来上报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这巫师道法高超,医治不少的疾病。神灵之事,虽不能全信,但不至不信。赫常氏难免中了有病乱投医的法眼,开始将信将疑,后来索性松了口,万一呢?万一赫家有此造化呢?好,那就让他们来吧。
那跳大神的班子大概名声在外,居然行程忙得紧,赫家出了高一倍的佣金才让他们尽快赶来。为首的巫师真人不露相,戴着一个青齿獠牙的牛头面具,披挂着一袭花花绿绿的袍子,上面丝绣的图案龙蛇莫辨。他让赫家清出庭院,大门紧闭,布置上了他的道场。一个二人才能围起来的金火盆里浓烟弥漫,巫师拿着一把闪亮的匕首在空中四处挥舞着,指挥手下一干随从张牙舞爪,敲锣打鼓,忽而向东,忽而向西,说是捉鬼。他们的口中穆哈穆哈的念念有辞,似有节奏,可韵律杂乱,如撕丝断帛,难以入耳。
未几,锣鼓声嘎然而止,金火盆中灰飞烟灭。巫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问赫常氏家中病人是否早已无药可救,还有,此人是否有对不起父母的不孝之举。常氏听得不寒而栗,心想这师傅是否已修炼成仙,未卜先知?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继智为着那个女人不辞而别,绝尘而去…那个女人,又是那个女人,该把她架到火上来烤…常氏起身问道:“先生所言相差无几,可此等憾事该如何化解?”
”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不知能否来得及。唉!你们为何不早一点去找我?现在病人拖的太久。” 巫师卖着关子。
众目睽睽,敦促大师把办法尽快道来。
“此时别无他法,迎娶一良家女子,豆蔻年华,处子之身,方可冲喜。也许,还有救。”
听到的人面面相觑,不敢轻出一言,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老夫人。赫常氏沉吟不语,良久,说:“若说冲喜,喜事未必就这一桩。大师有所不知,这三爷有个孩子再过些日子就要足月出生,不也是喜事一件?是不是可以给三爷带来好运?望大师再给指点一二。”
那巫师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但说话的语气中充斥着不以为然,“现时救人已经是迟了,拖下去只会增加凶险。生子自然是喜事,可贵公子或是千金能不能见到父亲?这个可就难说了。心诚则灵,信不信由你。一切自是老夫人定夺。”
难道,三爷来日无多?巫师的话掷地有声,其中的含义彰显得再明了不过。
在一阵惊恐哗然之中,一女子拨开人群,翩翩然跪拜在赫常氏的面前,一袭粉红夹袄犹如散落在地上的一簇梅花瓣儿,任凭雨打风吹,鲜丽得触目惊心,“如若老夫人不嫌,愉儿愿意给三爷冲喜。”
不用看面目,光听那声音就已经知道,这女子就是在赫府里面长大的小面鱼儿。鲜少有人问起她的尊姓大名。她姓常,名愉,出生之时,父母给她以愉字作名,祈盼她一生平安,欢愉常伴左右。
石静香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后,从头至尾的字字句句听得真真切切。身已石化,心已暮然。倘若能救她的男人,她情愿任人摆布。她不得不去相信小时候从老辈儿人那里听来的一句话,世间万物,皆为缘。或许,老夫人言之有理,她和他,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