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旧 第六章（三）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里装着事儿，不敞亮，总是会比开怀大笑的时候要多得多。不过，有的人的心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别人看得出来的，比如，老练的喜怒不行于色的人；再比如，人轻言微，没人在意的人。对小面鱼儿而言，大概就是后者了。

这小面鱼儿在赫府的地位有点特别。小姑娘其实是管家常顺的女儿，自幼就在赫府长大，虽说是下人，却是比起其他下人来离主子更近了一层。小面鱼儿是个被叫得顺嘴儿的绰号，因为她一直喜欢吃筱面搓成的面鱼儿汆汤，成天嚷嚷吃面鱼儿，所以绰号倒是取代了她的真名字了。

小面鱼儿和二小姐继信的年龄相仿，原来也一直是在二小姐房里做贴身陪伴的丫头。二小姐出嫁的时候本来是想带上她一起到婆家的，可是老夫人体恤管家心疼女儿，考虑到小面鱼儿不一定能适应南方的生活；另外小面鱼儿的母亲去世的早，父女不宜相隔太远，便把她留了下来，跟管家应允日后找个合适的人家给小面鱼儿安排个好归宿。

就这样，待二爷三爷携家带眷的回到赫府之后，二奶奶三奶奶被斥之外院，老夫人便把孙子麒麟和孙女芬儿交给了暂时闲置的小面鱼儿看管，觉得小面鱼儿总归是身边的人，听话，也可靠。

可小面鱼儿毕竟年轻懵懂，非但没有体会到老夫人对她的信任，反而觉得这两个孩子一下子成了自己的累赘。好不容易熬到二小姐出嫁，自己可以不再去伺候人了，能歇多久算多久。却没成想，没几天的功夫，转眼身边就给添了两个不懂事的小主子，心里暗叹赫府里当差的闲人恁多，为嘛轮到自己这么倒霉，成天被两个毛孩子吆喝。

其实小面鱼儿并不是缺心眼儿的人，相反，机灵得紧，眼睛一转就是个主意。从前陪二小姐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属她知道怎么哄二小姐开心。但是很多的聪明人办糊涂事儿，坏就坏在聪明总被聪明误。小面鱼看老夫人这架势，新来的二奶奶三奶奶忒不受待见，估摸着早晚是会被扫地出门的，那这两个孩子伺候好了又能怎么样？说不定以后老夫人给二爷三爷另娶了中意的亲眷，孩子还不是说有就有，到那个时候，这两个孩子不就靠边站嘛，说不定想留都留不住。再顺着这个念想捋下去，小面鱼儿对自己的新差使便越来越不满意了。

小面鱼儿的这点小心事很快就被大奶奶颜祯看穿了，颜祯心里暗讽这下人终究还是下人，就是眼皮子浅看不出门道儿来。不管那外院的两个女人日后情形如何，这两个孩子可是赫家的骨血，没有这一层关系，那两个女人连大门都别想迈进一脚来。老太太对隔辈人像眼珠子一样疼，更何况这里还有个赫府长孙？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事情，谁能知道？就论现在，若是带不好这两个孩子，小面鱼儿在老太太面前是万般交代不过去的，还想等老夫人给她找下好婆家？简直痴心妄想。看样子，这丫头的机灵就是个表面光，其实不过是洗脸盆扎猛子-不知深浅。亏了她还有个做管家的爹，万一遇到事情也可以帮她兜个底，她爹的城府圆滑她可是连皮毛都没学个一二。

说实在的，颜祯懒得去管那两个孩子如何，小面鱼儿是好还是不好都与她无关。可是，她却无法图个清闲。原因么，还是出在自己的两个女儿身上。孩子总是恋着伴儿的。自打麒麟和芬儿进了府，怡儿和琳儿便和年龄相近的弟弟妹妹混到一处，拆都拆不开。颜祯其实心里顶看不上那两个外来的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出身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母亲能养出来什么好孩子？芬儿和她那个亲娘一样，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找不出半点儿的斯文；那个麒麟倒是生得是眉清目秀，却偏偏拧拧嗒嗒的像个小姑娘，还说是什么长孙，连话都不敢说，走出去不是让赫家丢颜面？不管怎么说，他们和自己的那两个女儿根本就是没法儿比。老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心里本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他们在一起，可是这心里话没法儿说出来，看情形想做也办不到。那就退一步讲，至少，她不想让孩子们总是去外院跟着那两个女人。到那里，能学到什么好？她这样想着，心里带着几分鄙夷。

正想着什么时候该去点醒一下小面鱼儿，颜祯便听到叽叽嘎嘎的一阵笑声，然后就看见四个孩子像被串成了串儿的糖葫芦，一个挨一个儿的挤进了门。一抬眼，见四个小人儿举着八只小手，每个指甲上都被涂成一点妍红。从孩子们语无伦次的你一言我一语，颜祯听明白了是外院里种的凤仙花开了好多，二婶傅寰领着孩子们把花瓣打碎，涂了红指甲。

“小面鱼儿，怎么又带孩子去那边了？跟你说过多少遍，惹得老夫人不乐意罚你，我可管不了。” 颜祯躇了躇眉头，对着那个跟在孩子后面的年轻女子责备起来。

小面鱼儿年过豆蔻，童心未泯，本来就不懂带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再加上对这件事本不上心，更不明白大奶奶为啥这样说她。孩子没磕着碰着，个个都高兴，凭啥要罚她？去外院又咋了？孩子喜欢去就去呗。心里的不服气摆在了小面鱼儿的脸上，红红的小嘴儿噘得老高。颜祯暗自叹口气，到底还是年少无知，道理得慢慢的讲才能讲得通。

颜祯和颜悦色的给小面鱼儿递上杯新泡的茶，还拉她在跟前坐下。小面鱼儿的脸上登时放晴，甚至露出一点受宠若惊的神情，紧接着话也多出无数，渐渐没了遮拦。“大奶奶，若是说让我看您的两个孩子我可是一百个愿意。可那两个孩子哪儿成啊，没规矩，管多了孩子不乐意到老夫人那里去哭闹，我可是担待不起，还不是要受罚？”

“谁说不是呢”，颜祯慢悠悠的说着，拍着小面鱼儿的肩，“知道你事情难做。可有一样总是对的，就是孩子们不能缺乏管教，这个事情要想个法子，像这样成天乱跑，这么小就学着怎么涂脂抹粉，像个什么样子，给外人看见更是不得了了。”

“那您说咋办呢？”小面鱼儿有点着急，嘴又噘了起来，“左不是，右不是，算我背运，摊上这么个累赘。”

“哟，你可是堪比老佛爷近臣，被委以重用，还敢说是累赘？当心我告诉老夫人去。” 颜祯禁不住调侃着小面鱼儿。

“大奶奶，我知道你人好才敢这么说的。” 小面鱼儿知道自己在主人面前失了言，赶紧补上一堆的好话。“二奶奶和三奶奶跟您差的太多，真不懂二爷三爷是什么眼光。老夫人不是一直说要给两位爷另择新人吗？您说说看，这新人上哪去找呢？”

“小丫头，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大奶奶，我就是想不明白。您说这事情到哪里能说出个理来？我从小就听我爹说这赫家的门槛如何的高。可如今您看看，还是这么回事吗？像二奶奶三奶奶那样的身世还能当主子，我这个做下人的都不服。她们能做少奶奶，那我小面鱼儿又差了那一样？”

看小面鱼儿仰着头在喋喋不休，彦祯又禁不住说起了玩笑：“哎呦，这姑娘长大了心思就是多，怎么？看上哪家少爷了？要不要告诉我，我去给你说说？”

“没，没，我没说这个”，小面鱼儿涨红了脸争辩着。

彦祯看着小面鱼儿，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下来，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过了半晌，她像是对着小面鱼儿，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谁说不可以呢？”

小面鱼儿有点慌乱，摸不透大奶奶是什么意思，但是却慢慢品出来一点意味深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