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旧 第六章（四）

少女怀春，人之常情。若是说小面鱼儿未曾动过儿女情长的念头，其实也并不尽然。只是，小面鱼儿有小面鱼儿的难处。

自小长在赫府，终日陪伴二小姐，小面鱼儿最熟悉的异性就是和二小姐年纪最靠近的三少爷。小时侯打打闹闹的事情总是有的，可在他们过了童言无忌的年龄，小面鱼儿便被父母耳提面命的教导男女授受不亲，在小姐少爷们的面前更要明白上下尊卑。她爹常顺总是说，做下人的最要紧的就是要拿捏分寸，知道什么该说和不该说，该做和不该做。过了分寸，便是乱了套路，砸了饭碗，无从安身立命。小面鱼儿铭记在心，不仅跟着小姐少爷们学着大户人家的礼数，还要小心地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儿，谁人都说这丫头有股子天生的聪明劲儿，可又有谁说得出藏在这后面的苦楚？

三爷继智在赫府的兄弟三个之中外形最为高大健壮，也最得老夫人喜爱。加上继智喜读书写字，身上自有一番书卷气。小面鱼儿对这个三爷崇拜之极，梦想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就该是这副模样。每每见到三爷，小面鱼儿就暗自叹息为何自己身为奴家女。怎奈何老天爷就是如此不公，本是一样的肉体凡胎，有的人一降生便含着金汤匙儿，呼风唤雨；而她却带着孙悟空的紧箍咒，被如来佛祖按在手掌心，无处遁形。

无数次的顾影自怜，任由时光一日日的蹉跎。先是三爷和二小姐去天津读洋学堂，继而二小姐准备出嫁。到了临了儿，这位三爷突然间和一位来家里做绣娘的女人做了相好，最后竟带着她绝尘而去，连自己的亲娘都唤不回。这一切在小面鱼儿眼前发生的真真切切，让她目瞪口呆。难不成是爹娘骗了她？谁说她做下人的不能痴心妄想？那个东北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女人哪一点儿比她高贵？原来，门第这东西，你怕了它它就是万丈深渊，让人望而生畏；你灭了它它就是个狗屁，可以不理不睬。三爷眼里根本没有这道坎儿的，而那个女人比她小面鱼儿多的就是个胆子。小面鱼儿恨不得把肠子都悔青了。笨啊，她可是真笨！

等再见到三爷的时候，他的身边不仅有了那个女人，还有了个满地乱跑的孩子。小面鱼儿又偏偏被派上了看孩子的差事，难怪总会意气难平。那个名字叫做芬儿的小女孩儿，总是一张红扑扑笑眯眯的脸，玩起来疯得没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三爷见到那个孩子就变得跟她一样的疯，丝毫没有当爹的矜持。都是那个女人坏了规矩！小面鱼儿心里忍不住的责备，像个什么样子？没大没小！那个孩子像一根小小的芒刺，时不时的冒出来，扎得小面鱼儿隐隐作痛。有时候，她会忍不住的幻想，倘若换作她是孩子的娘，那这个孩子一定会被调教得像大小姐小时候那样乖巧吧？每当心里浮出这个念头，她就又会骂自己一遍傻子，然后再花上大半天的时辰去按下心头的那份不甘。

一日清晨，颜祯还是像往常一样给老夫人请安，然后陪着老夫人拉家常，自然就说起了孩子的事情。颜祯说：“妈，您看二弟三弟的孩子到府上可是有些日子了，和怡儿琳儿俩姐妹也是亲的很。到底是一脉骨血，这血亲还真的就是不一般。”

赫夫人听罢喜不自禁，她的心里被这几个孩子装得满满的。继智和继义先前是那么的不听话，伤她的心，她原以为自己会嫌弃那两个孩子的，可是这样的念头在听见孩子们叫第一声“奶奶”的时候就烟消云散，在那一刻她甚至后悔没有早一点让他们回家来。赫家这栋老宅历经风雨，斑驳凋零，但孩子们让她看到了仍可以燃起的希望。“那是自然，都是赫家的人。”

“妈，现在孩子们都熟络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让他们收收心，好好学点东西？过几年长大了就该去京城里读洋学堂了。时间走得快得很，别耽误了。” 颜祯适时的点出来她心里想的事情。她是实在不想让自己的两个孩子成天的在外面瞎玩儿，荒废了光阴。虽然是两个女儿，颜祯可从来不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只不过是男人们为了自己快活而说出来骗女人的厥词罢了，女子无才，便无从知道男人的无能。

“这是真的，长大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赫夫人想颜祯说的这个是正经事儿，便认真地问了句：“是不是你有了什么主意？如果有合适的先生可以请到家里来教教他们。”

颜祯莞尔一笑，“妈，这先生不是现成儿的吗？三弟就是啊，他还做过私塾先生哩，教这几个孩子有何难？我也可以帮着做。您看成不成？”

其实，颜祯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婆婆在老三回来后一直想让这个儿子打理家业，看那架势这个三弟才是日后的东家。颜祯不悦，觉得这老太太简直太偏心眼儿，自古以来连皇位都是传长不传幼，何况是一点家产？颜祯并不想多吃多占，但凡事都该论个公平。再说，那个老三根本心思就不在这里，只是婆婆一味的固执己见，就像做娘的非要喂饭给一个不想吃饭的孩子，拨弄不好最后盆碗儿摔了一地，任谁都难堪。

赫夫人听颜祯这个提议觉得顺理成章，“噢，我倒没想起来这一层。好呀，都是自家孩子，他教起来该是得心应手的，做个家里的私塾先生就好了。”

大奶奶颜祯的这个主意让众人皆大欢喜。颜祯解决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孩子们读书天经地义，以后她再看的紧一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功夫到外院里去蹓跶闲逛。继智也是欣然接受了教导孩子的差事。他正对母亲分派给他清点家产的事头疼不已，见到各种账目就晕头转向，自问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暗叹母亲是强赶鸭子上架。继智体会母亲的用心，但他的心里对传统的所谓功名利禄一直是抵触的，只要想到这些他只会觉得束缚。他当然清楚有钱吃饭穿衣的重要，可是如果为这些东西奔波而放弃任思想天马行空的自由，他不知道生活里还有什么乐趣。况且，家里的事情被大嫂打理的井井有条，母亲让他插手进去让他总是带着尴尬的窘迫。继智喜欢读书，也喜欢教书，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办个大一点的私塾，或是书院。母亲让他教这几个孩子，也让他对未来开始有了新的憧憬。

小面鱼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带着孩子们跟继智一起读书。她年幼的时候陪着二小姐读过书，认得些字，对孩子们学的东西并不生疏，对笔墨纸砚的一套章程也是轻车熟路。每天从太阳升起，小面鱼儿就数着时辰等她最开心的事-领孩子们进书房。在那里，她用不着绞尽脑汁地想怎样哄着这几个不懂事的小主子。最要紧的，她能理直气壮地见三爷，而且无人打扰。当他对着孩子们一字一句讲的抑扬顿挫，她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铺纸研墨，她心里默默地念着：“红袖添香，常恨情长春浅”…大概，说的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