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傅寰见静香应她进门,便自顾自地走进屋子里,把怀中的那一抱的衣服一件件抖在床上。静香看着情形心里想,看样子这是个爽快人。
静香把那几件衣服拿在手里掂量比划着,一看发现原来都是戏台上的装束,几件大襟袄裤,还有霞帔,水袖,和一件大斗篷。衣料是织得致密的绸缎,沉甸甸的,上面用金,银和各色丝线密密麻麻堆满了图案,做工很是精细。但是看得出来这些衣服上了点年头,有些绣花的地方脱了线,露出来里面的布料本底的颜色。静香说,“都是好东西呢,手工真细。不难补,配上一样颜色的线缝缝就好了。” 说着,忙不迭儿的从床底下拉出自己装针线的小木箱。
“三弟妹,甭着急,功夫有的是,我们先唠一会儿,我比你早来些日子,没人说话真是难受。”
傅寰看静香已经坐床沿上认上了针,正在矫正绣花花绷的位置。
“二嫂,不瞒你说,这里没人说话不说,最难受的是啥事儿都没有,我这手再不动一动就生锈了,以后有啥针线活儿尽管送我这里来。” 静香嘴上答应着傅寰,又一下子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站起身,“哎呀,看我糊涂的,该先给二嫂沏杯茶”,说着赶到炉子跟前,把水壶坐了上去。
“慌啥?不是让你别忙”,傅寰拦了拦静香,接着说:“谁说不是呢?我比你早来些日子,每天闲的发慌。以前在家的时候还每天吊吊嗓儿,练练功,听听戏,有时候当家的还能陪我唱几句。在这儿可不行,我这唱戏的出身本来就不受人待见,哪敢再招摇这嗓子?我说话大气儿都不敢出,眼见着我这身功夫就白费了。”
静香轻笑了起来,“二嫂你现在还练功?还打算出去唱?不会吧?以后这些戏服还能再出去穿?”
傅寰答道:“怎么说呢?我打小就学戏,唱戏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我娘。哪舍得一下了就扔下?再说,你让我指望他们赫家?怕我是没那个福分。要是哪天真得自己出去挣银子,我除了唱戏还能干啥?”
不等静香回答,傅寰又说了起来:“话说回来,别说不让我进门儿,请我我还不来呢。住在外面自己家的时候爱怎样就怎样。现在可好,除了呆坐着,好像干啥都不对。”
“是啊,” 静香开始开朗的心情又暗淡下去,“当然是在外面的时候好。可这回老太太让回来,那不是天大的面子?我要是拦着,不是让他太为难?”
“谁说不是呢,都是为自己的男人。要我说啊,这天底下做女人的命都不咋样。不过啊,” 傅寰一下子凑到静香跟前,“这回好了,以后我们两个做个伴儿。他们赫家不认我们,谁稀罕?以后你叫我寰姐吧,我们不按他们家的辈分儿论。”
静香一听,歪着头斜了傅寰一眼,笑笑说:“你多大?说不定得叫我姐姐呢!”
“噢?真的吗?” 傅寰一脸怀疑的睁大了眼睛。
两个人一通报自己的年纪,果然静香年长一岁。其实,静香比继智还要大三岁,这是他们离开赫家以后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的。在那一段时间里,静香为此感觉亏欠了继智。在她看来,男人都是喜欢娶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她怪罪自己一时没说清楚,无意中诓骗了别人。她担心继智心里觉得窝囊。继智不以为然,反过来说服她,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他被一块金砖正砸头上,还巴不得呢。
静香对傅寰说:“以后叫我香姐吧。”过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的说:“以前,我有个特别好的妹妹,就叫我香姐。”
大概是傅寰的开朗和无城府,让静香一时间打开了话匣子,她对傅寰慢慢讲起来她的从前,她的家乡,那个远在东北叫石门店的小村庄,失去双亲的童年,一个名字叫翠英的小伙伴,给哥哥换亲的出嫁,然后她来赫家帮工,遇到了继智,还有冒天下大不违的一场私奔……
傅寰听得唏嘘不已,她原以为自己待字闺中的经历就够唱上一场戏,哪里想到面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身后是一长串的故事。她们的相逢,大概就是缘分使然。她不由得也对静香倾诉了自己的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惨淡经历,不得已去戏班的辛苦,以及和继义之间人生难得一知己的幸福。“我娘一直怪我不该嫁,说他是个没权没势的闲人。可是,香姐你说说看,能遇到一个你喜欢他他喜欢你的人,该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吗?”
两个人一说到这里,又想起了这次搬进赫家来还是缘起二小姐,不由得一同为二小姐叹息了起来。
傅寰说:“比起他们赫家的二小姐,你我都得知足。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在一起。我没见过那个二小姐,可事情听起来就糟心。嫁过去那么远,可还没开始过日子男人就没了。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见过她。那年我来赫府还是为给她置办嫁妆。挺神气个人。人家是富家小姐,念的洋学堂,嫁的大军官。当时我们那些给她绣花的姑娘不知道有多羡慕她呢,直觉得自己上辈子没托那个福,摊不上那个命。”
“香姐,觉不觉得,人这辈子在哪里会转弯,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呢。”
她们一起沉默了下来。
早春,乍暖还寒。在这个赫家府邸,两个原本远隔千山万水的女人,由陌生到熟悉。虽然深深的庭院里无尽的冷清寂寞,虽然阴霾的天空中蔓延着硝烟战火,面对依然可以保存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她们充满感激,却又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