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两颗硕大的梨树顶着花儿开了又谢,树上已经依稀可见青色的果子。夏天已经开始来了,空气中浮动着燥热,寻不见一丝风吹的踪迹。披着厚重的嫁衣,全身艳红的颜色被高悬的太阳晃得令人炫目,赫继信有些闷的透不过来气,心头上悬系着沉甸甸的牵挂,千丝万缕。
她成了新嫁娘,就要跟随那个让她欢喜也让她忧愁的人开始她的人生。为了这个可以自己做主的一天,为了逃离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袭,她不遗余力地奋斗着,像是一个斗志昂扬的勇士。这一天,这场战争结束了,以她的胜利而告终。然而,她却少了原来预想中的雀跃和欣喜。屡屡惆怅,悄然入怀。
这一天来了,她等到了。可是,她又因此失去了记忆中最熟悉的娘家的样子;那个随时可以拥她入怀,趾高气扬般嗔怪着又快乐着的母亲;还有,和她一起肩并肩长大的三哥。
三哥继智在前一年的一个冬天的夜晚不见了,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女人,一个为她做了嫁衣的绣娘。他们走的静无声息,赫家上下却如遭雷击般手足无措。母亲失去了往日撑起来的镇静与强悍,像孩子一样慌张起来,后来又如孩子哭闹得累了一般,不再争吵,只是少了话语,少了笑容。就连她出嫁这样的大事,母亲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准备着,不惊不喜,似乎只是等着吴家迎娶的人上门便可以打发她出门。
母亲真的没有话对她讲了吗?大姐出嫁的时候她还小,可是明明是记得那一天母亲一直拉着大姐的手久久无法放开,车轱辘话说得没有了遍数儿,泪眼婆娑的如同生离无期。
母亲一定是怪罪她的。如果不是她吵着要嫁人,赫家就不会那么着急地赶嫁妆,也不必托大嫂找绣娘,更不会平白无故地冒出一个拐跑了三哥的女人。
多少次,她想去和母亲说对不起,可却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她本就是不要什么嫁妆的呀。她原来想嫁人,无非就是她以后去吴家过日子而已,就是这么简单。跟母亲说过,她不用嫁妆,更不喜欢那些老式样的嫁衣,她根本用不上。可母亲不依,说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一定要她按母亲想的样子嫁出门去。
三哥,那个该死的三哥,没想到他会这样狠心的离开家。他从小聪慧,是母亲最疼爱的儿子,难道他会不知道这样做会害惨了母亲?她曾经想过,是不是当时三哥可另寻他法,和母亲有商有量。可是母亲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答案一定是不可以的,就凭那个女人的出身和家世;何况,那是个有婚约在身的女人。如果一定要娶,三哥大概也只能如此。可是,那个女人到底是哪里不凡?难道是三头六臂不成?竟让三哥走得如此决绝。
三哥走后,赫府的人出去找过,但是母亲说不必了,他们母子缘分已尽,就当她没这个儿子吧。
其实,听管家说,他们找到三哥了,就在保定城外的一个小镇子里。开始的时候,管家想私下里接济三哥,怕他和那个女人过不下去,可三哥什么都没要。后来,听说三哥在他们租来的那个小木屋里开了一家私塾,收了不少附近的孩子去念书;那个女人本来手就巧,又不惜力气,有不少人请她做针线活儿,他们居然把日子过下来了。再后来,又听说三哥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东西托管家捎回来,却被母亲命人原样儿送了回去。三哥和母亲的结儿,恐怕这辈子是结下了死扣儿,打不开了。
赫家越来越不像她从小长大的那个家。大姐出嫁在外,三哥也走了,大哥和大嫂正在等第二个孩子出生,无暇顾及其他。至于二哥,成天神出鬼的看不见人影儿。这回她一走,母亲怎么办?还有原来的心气儿吗?
心里七上八下,却听到外面一阵锣鼓喧天,由远及近。迎亲的队伍来了,事先掐算好的良时已到,她该上花轿了。
这一些老套的东西她是最厌烦的,可母亲说既然是约定俗成,千百年没变,那一定是有道理的。真的是这样吗?破了规矩又能怎样?
她的吴雋自然是来接她的,可是等待她的新婚岁月却是要独守空房的。吴雋被调遣广州国民政府,不日即去复命。迈上军旅,服从命令即为天职。她一直坚持要跟随左右,可双方父母却一再说服她先去汉口的吴家安顿下来,因为军队总是在东奔西走,她留在汉口可以有吴家父母和姐姐的照料。最后让她服从的还是母亲。母亲说,你在汉口我可以放心些;再说,他们当兵的南征北战,在他身边很多时候会是他的负担。
她已立在赫家门口,母亲拉着她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松开了。她本以为母亲会送她走出来一段路的,但是看母亲没有出门的意思。她眼中流露着落寞。管家见状上前说:二小姐,高高兴兴地出嫁,你高兴夫人才欢喜得起来。她强做欢颜,想做出平日里最开心的样子,抱了抱母亲,然后披上盖头,由人搀扶着一头迈进了轿子。
大红花轿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欢天喜地的锣鼓敲的震天响,围上来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群。她忽然想再看看家的模样,赫府朱红色大门,青色的院墙,还有高高耸起的两棵大梨树,还有母亲…她不禁掀开了盖头,从轿子里探出头去。
迎亲队伍中有一个张罗杂碎事儿的阿婆,见到此番情形赶紧过来拦她,操着一口她不熟悉的南方口音:啊呀呀,这怎么行?盖头怎么能自己掀?不吉利的。说完,那阿婆立刻觉得自己说得不妥,马上又说:该死,呸呸呸,我多嘴了,这大喜的日子。
继信对阿婆笑了笑:不当事的。随即放下了花轿的帘子。
人啊,总是这样。一个不甚相干的人,在不甚出奇的地方,说了句不甚了了的话,但却往往,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