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府的第一个晚上,静香躺在床上,辗转良久,还是大大的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的睡意。从左边靠墙的一个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去,见到黑沉沉的夜幕,悬着几颗星。屋子里面可以听到轻轻的鼾声,一起来的姑娘们都是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几天来她们一直在赶路。这赫府,原来是这样的远。
寂静中,有阵阵蝉鸣,时远时近。时值深秋,家乡石门店已是严寒乍现,这里的风还不时的卷过暑气过后残余下来的热浪,让人难以入眠。
静香有些想家。
从前,她想不明白,于她而言,家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小的时候,从懂事时起她就竭尽稚嫩的力气照看着那个窝棚一样的小家,一捆柴,一桶水,一篮子土豆…她不停的算计着,兄妹三个会不会哪一天饿肚子。那是她的家,清冷得徒见四壁,命运逼着她像小燕子垒窝,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来不及去问为何她会没有爹娘陪伴左右的温暖。等长大成人,他们又到了王家,扔下原来的小窝任凭其荒芜,因为别人都说那里再不是她的家。可王家是吗?她只不过是一个换亲来的媳妇,说的刻薄些,一个换来的劳力, 一个说什么都不做数的局外人。如一叶浮萍,她拼命挣扎着漂游,不过不想被打沉入水底,但无从知道承载着自己的那股水流是平缓还是湍急,是直行还是洄转。
然而,为准备这次的远行,她以为可以举重若轻,没想到原来她也有那么多的挂牵。翠英恋家,本是不想出来走这一趟的,却为了成全她的心意而去说服公婆;翠英娘一想起什么就往她和翠英的随身包袱里添东西,担心她们路上饿着冻着;哥哥嘱咐她们早去早归,拉着她的那只手里面还握着份沉重的不舍。告别的那一刻,她和翠英一样的泪光闪闪,听翠英娘说:“在外面小心些,等你们回来。”
第一次离开那个家,一个曾不以为家的家;走出石门店,一个将长久占据今后的记忆中被称为家乡的地方,喉咙里隐约泛出一种又苦又涩的味道。
不过,接下来的那几天在奉天城里的所见所闻让静香无暇回味离愁别绪。徐掌柜让找好的十个绣娘在他的酒楼鸿运阁的厨房住下两天,大方的显尽同乡地主之谊,带她们在城里观洋景,看皇陵。最后叮嘱姑娘们,一定精心做好赫家这一单买卖,别丢了咱东北人的脸,事成之后回奉天多加份赏钱。
其实徐掌柜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想起远在京城之外的赫府,他所感到的只有一份悠久的神秘。想象不出,那个从大清建国开始就世代为官,拥有当年跑马占山圈来大片土地的宅子,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但是,和这样的人家沾上远亲,还能为他们做点事情,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丁点儿的与有荣焉。这几个绣娘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口碑不仅仅是手工,还有人品。他不可以让这件事出现任何差池。
城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从未见过的柏油马路洁净而宽敞,一层层拔地而起的楼房镶嵌着大块耀眼的方格子玻璃窗,整齐地林立在街道两旁。三三两两出行人群中,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还有旗袍高跟儿鞋,东洋和服,俄式洋装,林林总总,缤纷斑斓,与街边建筑上悬挂的五颜六色的各式金字招牌和谐的勾画在一起。在这样的街景下,一群身着只有乡间可见的手工粗布衣和粗布鞋的小脚女子结伴而行,显出一种突兀的滑稽。
可是这群女子顾不上显露丝毫的不安和胆怯,她们的眼睛贪婪地发现着属于这个城市的繁华,惊叹着从身边一闪而过的大小车辆,以及周围商家店铺里摊摆的稀奇古怪的精巧玩意儿。最让她们好奇的是一种被她们戏称为“长辫子的车”,跑在马路中间的两条铁轨上,外面漆着绿色的车身,里面一排排漂亮的木长椅,一车可以载二三十人,到了停靠的地方会响起一阵叮叮当当悦耳的铃声。陪着她们随行的是徐掌柜店里的一个帮工,炫耀似的告诉她们那叫有轨电车,是近几年东洋人造的,只有奉天才有。
离开奉天城的那一天,这群女子就是乘这种有轨电车直奔火车站。在火车开启瞬间,汽笛长鸣,让她们惊吓般捂住了耳朵,后又兴奋的叫喊了起来。静香和翠英满怀欣喜的憧憬着她们回来之后的日子,她们要在家乡开一家属于她们自己的裁缝店,赚了钱就可以带全家人来城里逛大街,说不定,哪一天还要把她们的店开在奉天,谁知道呢?她们从火车车厢的窗子一直往外看,一排排高大的白杨齐刷刷的向后倒去,眼前闪过一望无际的原野,红叶似火的枫林,收割过后的广袤耕地,七曲八弯的涓涓河川。石门店,就这样越来越远了。
被接到赫府的时候,已过黄昏。一个上了年纪,被称管家的男人迎她们走进一处宅院,高高的青色院墙,一扇咯咯作响的厚重的红漆大铁门,门上镶嵌着巴掌大的金色门钉。管家说这里是几层的院子,她们就住在宅子的外院,家里的主人在里面,因为天色将晚,让她们用过餐后赶紧休息,明天一大早见老夫人和大奶奶,吩咐她们如何准备二小姐的嫁妆。如果她们的活儿做得顺利,能赶上回家过大年。不过,管家临走时特意嘱咐,路上一身尘土,别忘了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千万不能把那些嫁妆的衣料弄脏了。
“明天见老夫人和大奶奶,她们是怎样的人?有多少事情要我们做呢?” 静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禁不住一种疲乏袭来,昏昏睡去。睡梦里有石门店那条贯穿村庄东西的小河波光粼粼,夕阳下邻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似乎耳边还有火车隆隆作响,疾风飞逝而过。她的心里在恍惚中呢喃着,过些时候,我就回去了。
人生飘零,如行山水间。擎另一方天空,鞠又一处黄土,望一轮他乡明月,走一段自以为知道终点的旅程。待回首去寻来时路,不知不觉,早已了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