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文是我20年前初抵加拿大,坐火車由多倫多至溫哥華,再從溫哥華坐火車至北上,然後搭船至溫哥華島,最後回到溫哥華的經歷。】
@圖中黑線即由多倫多至溫哥華的火車路線。
在北美,作為交通工具,飛机其實可以完全取代火車,,但火車卻從來沒有一點跡象會在北美的土地上消失,反而北美人(美國人和加拿大人)一有空閑,便會捨飛机而搭火車,悠悠閑閑地在這可移動的家,渡過幾十個小時。
1997年初,初抵加國,暫居多倫多,正值隆冬,外面冰天雪地,白雪皚皚。一位美國朋友興奮地打電話來,說他正好有空,可以駕車來多倫多,然後,我們再一起搭火車去溫哥華。我一聽,先是嚇了一跳,那個地圖上最西邊的城市溫哥華,与多倫多之距,是由東到西橫跨整個加國的距离,這豈不是要坐幾天幾夜的火車?
朋友柯佛蘭----也就是後來的旅伴,笑著應道:正是如此,我們就是要由東到西地把加拿大看個夠。
幾天之後,柯佛蘭真的花了兩天時間,由美國西維珍尼亞開車到了多倫多,休整一天,我們便由多倫多火車站出發了,唯一的送行人是那位曾在多倫多機場迎接我的麥可,那天的氣溫是零下二十度,我穿著厚重的羽絨衣,戴著粗毛線帽子,走進停在站台邊的火車。誰知剛一進車廂,我便急不可待地卸下所有裝備,只因車廂內溫暖如春,舒适得像個小旅館。
@多倫多火車站。
列車緩緩地由火車站准時開出,跟麥可揮手告別後,開始了我的加拿大冬之旅:窗外一片北國風光,湛藍色的天空襯著一望無際的雪原,被白雪映成黑色的樹幹,孤零零地站在冰封的雪地上。偶爾,閃過一“簇"房屋,人字型的屋頂覆著一尺來厚的白雪,那雪下又隱隱約約透著些黃色的燈光。白雪,蕭殺;燈火,卻溫暖地顯露出生命的所在。
冬日日照時間短,不久,天色便黯下來,近處的景色已朦朧一片,我還捨不得離開窗口。柯佛蘭提議到觀景車廂(DOME)去,那是車廂的“二樓",上幾步樓梯即到,是專為旅客觀看車外的風景而設,座位有如公交車般排列,但与公交車全然不同的是,車頂及前後左右的車窗都以強力玻璃鑲成,無論坐在哪一個座位,都能一百八十度全方位地將外面景致掇入眼中。
@觀景車廂全方位欣賞車外風光。
向前看,可以看到龍頭般的火車疾速向前飛馳,沒入一片蒼茫大地,而天邊暮日的餘輝,閃動著最後的光——一會儿粉色,一會儿紅色,一會儿橙色,一會儿絳色。終於,夜幕輕輕降臨,將所有色彩斑斕的暮輝吞噬,掛上繁星綴點的幕布。
向後看,蜿蜒如蛇身般的列車,緩慢地擺動著蛇尾,隨著列車全速向前,留下依稀閃著亮光的軌跡——火車路軌,漸漸浸入暗夜之中。周圍無盡的雪地,樹林,迅速地向後退去,跟前面燦爛的餘輝相比,這後面仿佛是塊巨大無比的天穹,灰色的雲層藏著暗色的絮雲,一直接壤到天邊,沉默無言地与西面的落日餘輝,一起褪下白天陽光所賦予的絢麗。
火車上的四天三夜
@車尾的公共起坐間,乘客可以到此閒坐閒聊。
在火車上的四天三夜,吃飯之事不可謂不重要,在我們每人購買的車票之中,每日三餐以及常飲常有的咖啡及茶,跟常吃常備的小吃及糕點,已然包括在內。也就是說,持票上車之後,除閣下有飲酒的欲望,而需掏腰包自付之外,車上一切果腹之物,包括水果,甜點等等,都無須付賬。
這車上還有一項服務,如閣下不想親自去餐車就餐,只想單獨在自己的客房享用的話,只須提前向列車長提出,屆時,便會得到這項私人服務,而費用也是全免的。
柯佛蘭和我因好奇而躍躍欲試,遂向列車長提出,列車長當然痛快地應承了。那天還未到吃晚飯的時間,一位束著白圍裙的列車員便來打點一切了。他動作熟練地在客房中唯一的小餐桌上,鋪上漿得發硬的白桌布,再依次擺上鉎亮的鍍銀刀叉,又在兩個高腳玻璃杯里斟滿冰水,囑我們先喝著,他一會便回來。
假如在平時陸地上的餐館,侍者為客人做這一切是很自然的,也不會花費什麼力氣,但此時我們在奔馳的列車上,這列車員暫代侍者服務客人,就平添了許多不易。
一是列車不停地晃動,不要說端著滿載食物的托盤不易,就是兩手空空地走動,也會如醉酒般東倒西歪;二是餐車离客房所在的車廂,相隔五節車廂,而車廂与車廂中間的連接地帶,更是与外面氣溫相若的冰凍“寒帶”,列車員將食物送來,同時還要保持食物的溫度,不能不說這難度極大。
列車員不但要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疾步行走,行走的速度若慢一點,熱騰騰的晚餐便成了冷餐,所以,要用棉套子包著食物,然後雙手如抱孩子樣抱在胸前,就這樣,我們的列車服務員不一會便捧來了晚餐,動作熟練地為我們逐一擺放在餐桌上。
由是,我們跟這位列車員聊起來,他家在多倫多,已經在列車上工作了七八年,他說他喜歡在列車上工作,喜歡車窗外不斷移動的景物,更喜歡火車,所以一點也不在意將自己的大半生托付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這讓我這個剛移民一個月的老中,頭一次領會到加拿大人的敬業樂業精神。
當時的火車票分四五種,由擁有單間到臥舖到普通座位不等,我想這輩子可能就這唯一的一次了,因此選擇了first class,柯佛蘭和我share一個單間,分享上下舖。
別看這間小小的客房,真的可以稱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白天,這裡是起坐室,一張桌子,兩張舒適的沙發面對面分放桌子的兩邊,大而明亮的車窗外面是飛奔的景色。列車員送來食物,舖上桌布,這便是餐桌了。
夜幕低垂的時候,列車員敲門而入,為我們準備床鋪,他像變戲法似的,將隱蔽在牆上的“床”拉下來,又從沙發底座拿出被單、毯子和枕頭。那時正值隆冬,他還細心地將暖爐拿來,不一會,從客房變身成的睡房就溫暖如春了。
不說不知道,這間客房其實還包括了一個廁所,裡面大約只有一平方米,洗手盆是特別設計的,用剩下的水會自動流向儲水箱,供沖廁之用,關上廁門,洗漱及如廁都可以在裡面解決。
令我完全想不到的是,這火車上竟然還設有浴室,雖說這嚴冬不像夏天般汗流浹背,但車廂內溫度高達25度,兩天不洗已經不舒服,但這浴室遠隔三節車廂,為體驗生活,特別這火車上的生活,我決心一試。將所有換洗衣物及浴液、洗頭水等統統放入袋子裡,挽袋而行,因列車的搖晃,不得已,跌跌撞撞地通過三節車廂,找到那間浴室。
開門之後,方發覺這浴室封閉性非常好,裡面暖烘烘的,一切設備俱全,且乾淨整潔,洗畢後牆上還有把頭髮吹乾的hair dryer,除了列車行進中的晃動,幾乎跟普通酒店沒有太大差別。
享受獨個旅行
@車廂裡的咖啡館,免費供應飲料及甜點。
有人敲門,原來是新鄰居------住在隔壁的客房,他們是一對來自多倫多的退休夫婦,七十多歲,特意選擇坐火車去溫哥華探望女兒一家。除了這對夫婦,車廂裡還有兩位單身的退休老婦,其中一位是日裔加拿大人,我差點兒將她錯認成中國來的老太太呢,其實,不要說中國老太太,整列火車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中國人。
這种孤身上路的老年旅客,以前見的倒是不多,禁不住問起他們何不結伴而行?結果,答案幾乎一致:享受的就是獨個旅行,無牽無掛,悶了,車上有的是朋友,愿意找誰聊都行,話不投機,還可另尋他人。
如此輕鬆的回答,令我馬上想到我們文化中的“集體行動”,不論吃飯,上街,還是看戲,參觀,幾乎凡事都要呼三喝四地拉起一隊人馬,蜂擁而去。而旅行更加是非“團”不旅行的。比起他們,中國人的個人獨立精神簡直缺如。
看著他們臉上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平靜,自信,我不由得生出幾分羡慕,不知自己到他們那個年齡的時候,能否有此壯舉呢。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到溫哥華,難以忘懷的是,與四天前離開的多倫多相比,這裡不僅不見雪踪,連草地都還是綠的,從多倫多貼著地面,“非常加拿大"地從東看到西,竟發現自己驀然感覺溫哥華方是我的最終歸宿。
我的印第安朋友
抵達溫哥華數日之後,我們又踏上新旅程,乘火車北上,至魯拔太子港(Prince Rupert),然後搭船南下至溫哥華島的最北端港口哈迪港(Port Hardy),在船上的航程地圖上看似乎不遠,但記憶中是下午上船,次日凌晨才到,超過十個小時。此船跟豪華遊輪相比,自然遜色很多,畢竟是內陸的普通渡輪而已,但對於我這個剛由香港來的新移民來講,依然充滿新鮮感。
時值隆冬,絕非旅遊旺季,船上乘客稀少,亞洲人面孔的,除了我沒有第二個。飯後,閒坐在巨大的船舷邊,欣賞兩岸風景,卻不想有人過來打招呼,問我是不是中國人。
@在船上結識加拿大原住民鍾瑞文。
“是啊,我是中國人。”我熱切地答道,同時發現對方也長著跟我們相似的東方面孔,還有什麼比在異鄉遇到同種的老鄉更令人激動的嗎?我懷著滿腔的熱忱問道:
“你也是中國人,或是亞洲人吧?”
“不,我不是中國人,我就是本地加拿大人。”他平靜地回答。
那時,我剛辦理移民落地簽證才一個月,對北美印第安人只在書本上見過,卻不甚了了,以為他就是早年的華僑後裔,便笑著跟他說:
“啊,你的祖先很早從亞洲來的,對嗎?”
“No. 我和我的家族都是加拿大人,是加拿大最早的原住民。”
望著他那與我們一樣的黃皮膚、黑頭髮,一口流利的英文,我怔住了,並感到了自己的唐突。這時,柯佛蘭走過來,了解情況後,為我解了圍:
“她剛從香港移民來,還不太了解加拿大。”
這位新認識的原住民寬容一笑:
“沒關係,我1976年就去過中國了,在那裡也經常被人誤會,我不會在意的。”我們於是攀談起來,原來這位原住民受過高等教育,是當時卑詩省南哈佐頓公開學院的校董,經常去各地交流經驗,1976年那次去大陸,就是受邀訪問,而現在則是去維多利亞開會。
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名片遞給我,那名片上竟然還有他的中文名——鍾瑞文,他解釋道,那年去中國大陸,熱心的中國人根據他的英文名Ramen,為他起了這個中文名字,其實他完全看不懂這三個字的,不過他很高興有了中文名字,回國後,便將這中文名字印在名片上。他告訴我他去過中國很多地方,北京、上海、廣州、西安,香港也去過,將來有機會還會再去的。
次日,鍾瑞文找到我們,得知我們要去Nanamo,便自動請纓地說:
“這樣吧,你們搭我的車,反正我去維多利亞也會經過Nanamo的。”
如是,我們坐上了瑞文的車,一路上,他像主人一樣熱情介紹沿途風光,談笑風生,儼然老朋友。直到Nanamo港口,我們下車,瑞文揮手再見。從那時至今天,二十年過去,未再有瑞文的消息。而柯佛蘭,一年後竟然患了肺癌,六十歲不到,已然病逝,真的是世事難料啊。
@經過火車上的四天三夜,我和柯佛蘭終於抵達溫哥華。
二十年前的這次由東向西的加拿大火車冬之旅,成為我移民之初的最美好回憶,也是令我改變初衷,決定將溫哥華作為我今後的定居地,當然,這裡也成了我人生的另一個轉捩點。
(1998年5月寫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