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太太——沈峻
陈四益
沈峻去世了,悄没声的。
这是她的风格,她的为人。他人需要帮忙的时候,她慷慨承担,而她自己却无论怎样也不肯麻烦他人。
当年丁聪先生办画展,恰值肾切除,她一面照顾病房的丁先生,一面在美术馆“拳打脚踢”,总揽了画展的诸般事宜。问她可要帮忙?回曰:“不用,你们谁都帮不上”!丁聪先生去世时,她独自料理了丁先生的后事。不留骨灰,不举行追悼会或告别仪式。她说,丁先生的朋友大多已届耄耋,不宜劳动。纪念他,想念他,有他的书,有他的画,有脑海中存留的记忆。那些都是美好的,何必在死后再聚到一处伤怀。这回轮到她自己,依旧恪守这一规矩。
她是去年发现肺部出现问题的,但那时并无自觉症状。她说:“当伊無介事”!(沪语:当它没这回事!)依旧南方北方率性游览,还约我秋天一起到枫泾看望“丁先生”。那份乐观,令人感佩。直到咳嗽不断,难于入睡,这才无奈到医院诊治。她的态度十分清醒,每次同我在电话中讨论,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病情。但无奈地说:枫泾恐怕去不成了。她知道以她的年龄与体质,已经很难承受化疗,而她患处的部位放疗又很难奏效。后来的几个月,她一直从医院出出进进,都是独自一人。进,是为了减轻咳嗽,使自己能够承受;出,是因为医院的环境对她并不适宜,而且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最后无奈,住进医院,已无能自理了。
同她通话总感到她话音在不断减弱,但她又坚拒前去探视。她说:“侬覅来,我讲勿动闲话。”(沪语:你不要来,我讲不动话。)但我知道,她之不愿见人,实在是因为已知无力回天,不愿相对泫然,徒增伤感。后来我连电话也不敢多打,因为听得出电话那端,是使尽气力才说出那几个字的。她去世前一周,我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那头的声音已十分微弱。她还是不让我去,说自己“还是那样”。没想不到一周,便撒手尘寰了。
我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已是五天以后,遗体已经火化,想最后再见一面也不能了。
有一件事很能代表丁太太的为人。那时丁先生尚在世,但已坐上轮椅。年届八旬的丁太太经常要骑车到医院拿药,再赶回家照顾丁先生起居。那天她骑车去医院,不想河边小路冲出一辆轿车,把丁太太撞得凌空翻起,又结实地落到了地上。轿车里坐的大概是老板,下车离去,把事情留给司机。司机闯下这祸,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不知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也是丁太太命大,跌下来时脚先落地,因此头脑还很清醒。她把司机叫过来说:“你不要害怕,快先把我送到医院”。医院离得不远,检查过后,诊断是脚骨骨折,打了石膏。看到诚惶诚恐的司机,沈峻反倒安慰他说:我有医保,不会讹你。可家有病人,不能离人。现在我既不能住院,又无法骑车。从今天起,你每天要来接我到医院,做过治疗,再把我送回去,直到我自己可以行动。司机听说不要他赔偿,喜出望外,千恩万谢,果然每天按时接送。不过半个多月,丁太太拄杖能行,也就不再要他接送了。那司机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撞倒的这位老太太,是著名漫画家丁聪的夫人。
责己也严以周,待人也宽以约。别看她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刮辣松脆,但真的有一副菩萨心肠。
丁先生在世时,称她为“家长”,朋友们相聚也随丁先生尊她为家长。不了解内情的人,都因丁先生尊她家长,以为真个是“气管炎”(妻管严)。加之沈峻在朋友相聚场合,也喜欢总揽一切,指挥调度,无不得宜,给人强势的印象,好像真有点河东狮吼的气度。其实,朋友圈里都知道,他们伉俪间,受照顾的永远是丁先生,而沈峻却是“劳碌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是她在打点不说,丁先生需要的画具,纸张;丁先生画作的收集、整理、复印、邮寄;丁先生著作的编辑出版;丁先生画展的筹备联络,也样样是她在操持。那两本脍炙人口的《我画你写——文化人肖像集》从起意,联络,到编辑,她都一力承担。在丁先生赠我的书上,丁太太从不落姓名,唯独这一种,在丁聪签名的旁边,她写下了沈峻二字。看看此书“编者的话”,就知道她付出的辛劳。但是,作者署名却是 “丁聪 画;宗文 编”。“宗文”,就是“众文”的意思,因为每一幅丁先生的图都配有像主与像主朋友的几段话,所以是“众文”,但“众”不像姓,便改为“宗”,好在吴语中翘舌与平舌音是不分的。在这样的事情上丁太太付出很多,但到具名时却从来谦退不前。
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我同丁先生有文图的合作,20多年间,成了丁府的常客。丁先生最喜欢的,除了画和书,就是京戏与同朋友叙谈,家务他是不沾手的。所以每次去,都只见丁太太忙碌。一进门,她要问:喝咖啡还是喝茶?不一会儿便按你所需端来。我每不过意,起身要去自己端,她便说“你不要来”!丁先生也半躺在沙发上说:“侬让伊去弄。(你让他去弄。)”看看快到吃饭时间,她又问,“在这里随便吃点好吗?”为了不让我觉得她要特意为我做什么,又宣布今天有些什么,以示都是现成的。亲切而让你感到放松,真有宾至如归之感。
丁太太是福建人,朋友又多。漳州水仙誉满全国。每年春节将临,总有朋友寄来或带来。丁太太又是伺弄高手。春节前同妻子一道去看望,每每得到她的惠赐。见我们喜欢,每到春节将临,她便会电话告知:“有水仙,可以来拿了”。知道我拙于摆弄水仙,每每弄得疯长,所以送给我的都已含苞待放,归来即可满室生春。还叮嘱,水不可多,晚上把水倒掉。她总是思虑得非常周到。除了说话响亮、爽气,哪有什么悍戾之气。
丁家挂了两幅黄永玉的画,一副画的是丁先生枕石而眠,身边还散落着七八块大小不同的石头。题跋记不真了,大意是:人家拜石头,此人石头拜他。我问过丁先生:是说你硬气吗?丁先生大笑,说:那是因为我肾结石开刀,取出了大大小小八九块石头。另一幅画的是鹦鹉,题道:“鸟是好鸟,就是话多。”我看罢笑谓丁太太:“说的是谁呀?”丁太太立即争辩道:“不是说我。那是说的郁风。郁风不要,我就拿了来”。郁风,著名画家,是书法家、美术史家黄苗子的太太。两家同黄永玉都是好友。郁风同丁太太其实有很多相似,都那么爽气,都那么健谈;而苗子同丁聪也大有相似,都那么沉静,都那么谦和。那只鹦鹉,到底原是送给哪位夫人,似也无须考证。永玉先生也可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谑而不虐,令人捧腹。
同丁先生熟了,说话也就随便。他们之间的一些小花样也看得明白。譬如,丁先生血糖高,但爱吃甜食,丁太太便要加以限制。丁先生血脂高,但又偏爱吃肉,当然也要受点限制。所以每当客人在时,丁先生便会借朋友名义提出一些吃的要求。但这些小花样,丁太太早已了然。于是一口回绝,或说“他可以,你不行”。这时,丁先生就会背脸做个怪相,低声说道:“戛凶,纔要听伊格。(沪语:那么凶,全要听她的)”但每次我见到丁先生的伙食,总很钦佩丁太太的禁而有节。甜食、肉食都是有的,而且可口,只不过不允许过量而已。
他俩这一辈子,苦的时候多,乐的时候少,可说是患难夫妻。这些,许多老朋友都说过,无烦我再转述。只有一件事,碍于当时情境,不宜多说。那就是沈峻是否就是当年北大女学生沈崇。此事已经过去一个甲子,不知何故,引得有考据癖的某些人不断从废纸堆中翻检一些旧闻,大肆铺张,好像其中真有什么秘闻。由于这些文字,引得一些朋友也向我打听是否如此。我一概回答:从来没有问过,我只知道她是我的母校复旦大学外文系毕业的。其实,从沈崇到沈峻,其间自有迹可寻。不闻“崇山峻岭”乎,她在不得已改换名字的时候,也依然不忘故我。那段悲惨遭遇,是她毕生之痛,有什么必要,又有什么权利凭借一些不可靠的花边新闻去撕扯一个受难女子灵魂。美国大兵在世界各地驻扎,其军纪之糟,有目共睹。即就近几十年驻日美军而言,就闹出了许多乱子,以致日本民众也要奋起驱逐。当时的国民政府无力保护一个中国的弱女子,但还不敢公然把美军的暴行说成“共党”的阴谋。但今天的某些“学者”却可以依据一些不可靠的材料,把一个年轻女子的终生隐痛,编造成荒诞离奇的政治阴谋。真不知是何心态。
在不能也不愿尊重真相的环境下,她不愿争辩,因为你越争辩,对方越认为他击中了“要害”,愈要添油加醋。经历过“文革”的她,深知同不讲理的人讲理,只会更深地为流言缠绕,所以她一概不予理会。只是到了前年,他同我说,香港来人,拿来了一些有兴趣的东西,不料是有备而来,问起当年的事情。看来这人还是认真研究过材料,并非妄人,所以也就把事情同他谈了。我想,活到她这个年龄,希望的只是由一个或许可以不抱偏见的人,客观地叙述一个事实真相了。
她这一生,欢少苦多,其间的曲折已有叙述。在她自知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写下了一纸“墓志铭”。她对我说过,但没有给我看过,只说,现在还不宜公开。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是她写成后的第二年,知道无力回天,才把它交给了枫泾的丁四云先生。丁聪的墓地在枫泾,叶落归根。她那时就说,“再过几年,我来陪你”。墓志铭交给枫泾,也是实现承诺的意思吧。
沈峻自拟“墓志铭”的全文是这样的:
这里住着一对被他们朋友们一致认为非常恩爱、令人羡慕的夫妻(丁聪和沈峻)。其实他们从未恩过也未爱过,只是平平淡淡地渡过了坎坷的一生,就像白开水一样,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却充满了人体不可缺少的恩爱元素。这也许应了一句话:平平淡淡才是真。不论是逆境还是顺境,他们都用纯真来对待一切,无亏于己,无亏于人。
如果你们一定要问,如何才能做到恩爱夫妻白头到老?让我告诉你们,诀窍是:不要企图改变对方,让对方做他喜欢做的事,包容宽大。每天向对方微笑几次,摸摸他的脸,揉揉它的手,或说一些貌似批评实为表扬的话。如有矛盾则用幽默来化解,千万不可大声对抗。如此而已,是不是很简单!
悍妻沈峻生前书 2014年5月26日
注:丁聪到处宣传他老婆凶悍,真正凶悍的人会容忍整天被人宣传她凶悍吗?
同理可证,对于丁聪,真有悍妻,他敢当着太太面向人倾诉妻子的凶悍吗?这种倾诉包含着的是爱意或许还有炫耀。
丁太太去世了,回到丁聪先生身边,过他们平平淡淡的恩爱生活。
此去经年,春风杨柳,秋叶梧桐,若到枫泾,丁先生的塑像旁,当有沈峻墓志铭碑相伴。在他们灵前,不要眼泪,不要悲伤,能一起聆听一段音乐,拉一曲京胡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愿他们相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