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上海
■范迁
好不容易回一趟上海,发觉自己真正地落伍了。
你以前熟悉的马路弄堂被拆得一干二净,造起像碰门板似的高层楼房。小时候专门吃二分的阿三头递过来的名片上也带个什么“长”,你却还记得过去他拖鼻涕打弹子的样子,不知与这个踌躇满志的大人物如何应对。以前喜欢的平民食物被包装得面目全非,价钱则是几个跟斗翻上去,味道呢,远不如过去。刚来美国用人民币来估算生活指数,现在你在上海用美金来换算商店里的天价商品,付钱时心里满是被宰的感觉,贵是一回事,离谱又是一回事。你在朋友间不敢随便开口,一开口就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弄得人家斜白了眼看你,问你生活在哪个世纪?走在路上你不敢过街,车行如飞,行人如蚁,好像压死几个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心惊胆战、躲躲闪闪地总算到达对街,一回头,那擦过你身边的司机目光简直可以击落苍蝇。
你不敢上亲戚家去,人家说的都是谁谁谁买了几套房子,动辄就是几百万的数目,轻松得好像到小菜场买两斤咸黄鱼似的;你不由得想起在美国这些年真是白活了,到现在还在辛辛苦苦地还房贷。你走进路边小店,生煎馒头端上来显得过分地白白胖胖,不由疑惑店家是否放了地沟油洗衣粉,一双筷子就下不去了。你也不敢赴宴,门口一溜八个礼仪小姐,旗袍襟开到大腿根上。饭店里不是当令也有鳝鱼大闸蟹,避孕药喂大的。上海人吃饭欢喜掼派头,满桌稍动筷子的菜肴就被撤下去。你甚至不敢说是美国回来的,人家满脸关怀地问你在金融风暴中日子是否还过得下去,就差问你回来的机票是否用救济金买的。
真是买块豆腐撞死的心情都有。
要做个现代上海人不容易,银子、身家、户口、做派头、调花腔、捣浆糊本事缺一不可。千万不要以为你生在此地就可以算上海人的,这个城市日新月异,做一个上海人的标准也与日俱进。像你这种几年回来一趟的老兄,首先路就不认得。人家请你吃饭,这个广场、那个大楼,报上来就够使你头晕了。好不容易摸到那里,人家已经吃得差不多,服务员在上酒酿圆子了。如果人家再热情些请你到“屋里厢”去白相,那更是艰巨任务一桩,马路的名字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查了地图打了电话下了地铁再乘计程车兜了半天,最后崇明司机阿哥把你扔在小区门口,看看手里的地址----B区南门东6幢7弄5号28楼A座4室,绕口令似的。几十幢房子都设计得一模一样,跟阿里巴巴在门口画圆圈有异曲同工之妙。没有办法,硬了头皮到门卫处询问,大盖帽绿制服的保安使你想起以前的户籍警叔叔,莫名其妙先怯了几分。保安看到你缩头缩脑的样子,一口苏北官腔就上来了:找哪个?嗯。如果你被他一吓,期期艾艾答不上来,你一紧张,大盖帽警惕起来,走出岗亭来,手背在身后,不知捏了什么防暴武器。还好急中生智,掏出通讯录,一个电话打上去,才得以放行,乘电梯上楼后,敲开房门第一件事体是问主人借厕所,憋不牢哉。
房子是上海人最大的硬件,楼高二十八层,据说夏天蚊子都飞不上来的。踏进门先换拖鞋,拖鞋的造型是兔宝宝唐老鸭出口转内销,可爱极了,老头子老太太穿了可以上大世界唱滑稽去的那种。主人先请你看客厅窗外的风景,望出去灰蒙蒙的天空,几十幢一模一样碰门板似的楼,对面人家的太阳房里晾著长袜短裤历历在目,远看高架桥上汽车像蚂蚁似地爬来爬去,极目之处(近视眼免谈)隐隐约约算是有一点市中心的影子,实在看不出所以然,但礼貌还是要的,你言不由衷地赞美了几句。主人一高兴,领了你各个房间参观一下,不收你门票。先是介绍这套房子是他去年多少铜钿买进的,现在又涨了多少钞票。再介绍地板是巴西进口的硬木,厨房是全套日本进口的炊具,汰浴间里嘘嘘用的钵斗是美国进口的,头上吊灯是捷克水晶的,而红木家具是义大利原装的,挤得满满当当一房间,炒什锦似地充分体现了跟世界接轨精神。如果主人跟你再热络些,会凑在你耳边说这样的房子他还有好几套,全部是在普陀、七宝、松江等上只角地区,其中一套是为他三岁的儿子准备的,那还有几套呢?他只是嘿嘿一笑,给你留下充分的想像空间。
罗兰·巴特说过:一只笼子在等一只鸟。上海人深得其中精髓;笼子得准备好几只,空著没问题,时机一到,自会有金丝雀飞进来。
上海人一向对房子的热情无可比拟,以前常看到鲜花插在牛粪上,往往是这位牛粪拥有亭子间里几个平方米的结婚面积,使得鲜花心甘情愿地托付终身。也看到住在叠床架屋小空间里的兄弟姊妹们为了一间遗产房打破头。更看到大龄青年整夜在黄浦江边荡马路,只是为了无处可去。历史的教训值得吸取,像挨过饿的老鼠下意识地储存食物,上海人家里只有一套房子心中是不会安定的。现在上海常住人口二千万,每家手里捏个二、三套,结果市中心像一锅粥溢出来了,只好往郊外发展,莘庄、闵行、昆山现在也人满为患,像松江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头,房子也卖到一万七八千一平方,农民伯伯的嘴巴也笑得歪掉了,钞票从天上飘飘扬扬落下来,叫伊哪能再肯去种庄稼。听著,买不起市区房子的人,此地银行、钱庄、百货杂用、菜场、餐馆、小吃、酒庄、旅店、录像、网吧、汰浴、修脚、按摩、发廊、敲背应有尽有,再一次插队落户来吧,就是做“阿乡”,也要做个“有房的阿乡”。
上海人一直流行“几大件”,房子当然是其一,还有大家别苗头的大件是车子,上海路窄车多,上下班时高架桥上堵车两三个钟头小意思。好在地铁四通八达,计程车像过江之鲫。私家车,说句老实话;聋子的耳朵,招摇的成分大于实用。不过房子都买下来了,地库里划给你的车位却空著,自己看看都不好意思。牙关一咬,买!还不能买太差,否则人家当你是跑单帮的。查了无数次电脑,逛了无数的4S店,老婆老公吵了无数次相骂,结果买下一部高丽棒子车,都说是“性价比”不错。车位上终于有部汽车停著了,半夜里醒过来还要跑下车库去看看,听听车子里的音响,隔天要打次蜡,车厢里香水要喷足。上海这地方,养部汽车不比养个小囡便宜,至少比养个二奶还贵不少,牌照费、保险费、养路费、修车费、停车费、汽油铜钿,用来上下班是不合算的,唯一的用处是半夜之后开到高架桥上看风景。
房子车子算是上海人的硬件,软件就说不清了,这地方一天一变的花头经,像你这种国外回来的老兄是拎不清的。比如说;老婆算硬件还是软件?情人呢?记牢一点,登记在名下不能替换的算硬件,随时可以搭配的算软件。所以,有人请你赴宴,你跑进饭店看见主人身边的女士千万不要乱叫某夫人、某太太,场面尴尬不说,还被人认为“洋盘”有份。现在上海人的正牌娘子很少带上台面,或是因为面孔上零件装配没有到位,或是新式夫妇各管各大家白相。聚会、出游、吃饭、K歌、麻将、购物、逛街、看电影、喝咖啡,红男绿女假凤虚凰,年轻漂亮风流摩登身材一流,人人手上钻戒真假难辨,人人拎只LV,人人手上一支摩尔烟,称呼随便你拣;朋友、知己、同事、秘书、代理、助手、家教、相好、腻友、小蜜、红粉、达令......不一而已。关于上海人的这套软件,你尽可以充分发挥你的想像力,但是不要傻头傻脑问人家女士要名片,否则下次再没人请你吃饭。
最近世博举行了,喔哟,大事啊!上海人开口闭口就是SB,兴奋得觉也睡不好。政府带头,几千个亿花下去眼睛眨都不眨,拓宽道路,大兴土木,半老徐娘头上插满花似的。卖力是卖力的,但常常要露出点破绽来的;人民广场附近什么时候造了这批一层楼的仿古房屋?现在乡下“楼倒倒”式的房子都卖到二、三万一平方,市中心更是寸土寸金了。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叫计程车阿哥停下看个明白,走近才发现这仿古建筑是画在三夹板上的,不过描绘真是精细,描金门楣雕花窗台青石台阶琉璃飞檐威武石狮喜庆宫灯,中国文化掩盖了背后凌乱狼藉的拆迁工地。上海啊上海,世博不就是一个展览嘛,值得这样子“冒充金刚钻”?坊间说得更为离奇,说是在世博前后期间,凡是到商店买菜刀一律实行身分证实名制,要买老鼠药的也在管制之列,乖乖隆地咚,好像在巴格达也没如此紧张。这种天方夜谭也只有小儿科的上海人做得出来。
不要以为这只是政府行为,上海人现在的心态像爆炒米花似地膨胀得不得了,不止一个人跟我讲过:外国这种地方有啥搞头?赶快回来吧。回来做啥?回来白相啊!现在上海日子好过啊!(编者注:上海话“白相”为愚弄、玩乐之意)
也许吧,上海现在就是个放大几千倍的黄金荣大世界,戏法人人会变,吃喝白相样样俱全;你可以吃到地沟油烧出来的鲍翅全席,你也可以喝到美味的三鹿奶粉,工业酒精勾兑的茅台名酒,你有钱可以白相楼花股票,你没钱可以白相手机黄段子,你是大款可以白相明星,你是小赤佬可以白相发廊女,当了官的,可以白相老百姓,你不幸当了平头老百姓,至少可以白相自己,意淫一下;生逢盛世。
可惜盛世不是自己讲了就作数的。将来历史学家会不会把一个极少数人掌握绝大部分社会资源的时期叫做“盛世”,大有疑问。如果这个社会再是道德败坏,信念无存,巧取豪夺,环境破坏,假货充斥,人心流失,那可以肯定;不要说盛世了,末世还差不多。
唉,算了吧,阿哥你们自己白相得开心就好了,我们这些洋盘呢,生不逢时,还是做个业余上海人,偶尔来白相相就心满意足了。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