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是时候深刻反思学诚事件了
作者:米枪
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北京龙泉寺曾经的义工米枪,出于对佛学和公益的兴趣,也因为“清华北大分校”的标签吸引,2016-2018年,在龙泉寺学习佛学、担任义工,后惊闻建寺元老、清华博士毕业的贤启法师、贤佳法师实名举报师父学诚的PDF文档流布全球,一时各种说法甚嚣尘上,真相莫辨,我是向来不站队,一直坚持信息开放、坚持理性思考、坚持求真面对,所以当时也经历了很多求索和艰难的反思,最终释然,重获平静,但选择不把自己的领悟分享出来。
直至前几天,有朋友发来word文档《凤凰岭惊梦》,作者为广受欢迎的动漫形象贤二小和尚的主创之一贤书法师,也是龙泉寺很有影响力的一位法师,全书约十万字,我拿手机在火车上一个字一个字读完,虽然不是全信都同意。
贤书法师在文档里对学诚其人尤其是他在整个事件中表现的记录,令我对自己之前的反思更加自信,也更有了责任感和勇气表达,我觉得太有必要把话都讲出来了。前(中佛协会长、国家政协常委、中国佛学院校长、陕西法门寺/福建广化寺/北京龙泉寺方丈)学诚通过十三四年就创办的龙泉寺体系,影响了海内外数百万华人,事件一出,全球哗然,对中国佛教界、中国社会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社会各界理应对此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深刻反思的,可时至今日,这个事好像没发生过一样,甚至还有很多信众在挺“师父”,整个教界、全社会,好像并没从中学到什么。这宝贵的一课浪费得太厉害,也太让人愤怒和遗憾。
针对普通义工、龙泉寺体系的信众、教界其他信众、佛教文化爱好者、灵修研学者、相关学科学者、宗教管理的相关部门、社会大众、国际社会等不同群体,我将在下文分享出我的反思。我认为这个事儿可以给中国社会相当大的正面教养,没有任何必要讳莫如深或浅谈辄止。
分享之前,首先还是简单回顾下吧。从2018年年初到那篇PDF人尽皆知的8月1日之前,龙泉寺体系包括学诚老家莆田那边的很多下属寺院慢慢都知道了对大家而言惊天动地的消息:元老法师举报师父在钱和性上有巨大问题!而师父到底有没有问题呢?体系的几乎所有人开始都是铁杆支持师父的,跟师父一起骂二贤法师是魔,但随着事件的不断发酵和学诚维护自己态度的坚定,人数慢慢开始减少,相关部门进驻龙泉寺调查并宣布结果后,信众形成两极评价,或骂或顶,理性声音匮乏,而海内外媒体根据国家调查结果,一致批评,但因为对体系内幕的无知与对佛教乃至宗教众多专业问题的困惑,无法深入报道和分析,也就因贤宇法师(也即当年拒绝MIT留学offer毅然出家的数学天才柳智宇)选择离开体系专研心理咨询(见《贤宇法师文章学习笔记3》)后有些报道还略为客观而深入,引起一点水花。
我当时是啥情况呢?2018年7月,就有朋友将PDF发我,身处体系的我与其他义工和信众一样,对此等攻击不屑一顾,但读完又觉得,如真是贤启贤佳二大法师举报,那此事必有乾坤,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当时我和翻译中心英文团队的小伙伴们正在紧锣密鼓策划筹备8月1日开始的国际禅学营,参加的学员都是来自国际名校的青年学子,也没太在乎。8月1日,给我发PDF的朋友就多了,对于很多信众来说,天崩地裂,他们的信仰、工作、生活、意义、未来、来生,都在龙泉寺、都在师父身上了,这种冲击无法承受的,不少人是整夜整夜地哭。我当时不敢确定内容是假,也不太相信举报内容是真实的,还特意撰文《就二贤法师那个文档提点问题》,评论也有好些不同的声音,也是没太在意,总体上还是倾向于体系的主流立场,可我记得有朋友当时跟我说过一句“天哪,你这么理性这么求真的人也被洗脑了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些被性侵的比丘尼该怎么办呀”,当时我其实是有被触动到的,现在回想,人在洞穴,洞穴内小集体抱团、整体认知被屏障后,真的很难跳出思维局限。
我的确是很崇尚理性的一个人。早在2012年,我就有同学盛赞龙泉寺,劝我去了解学习,我没在意,2014年,其名声日隆,我去龙泉寺体验修行生活并被一位德才兼备的师长吸引,才接触到龙泉寺的学佛小组,晓得他们以台湾的日常法师讲解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的讲记为教材,但因为我受现代哲学和艺术的洗礼较多,把个体的尊严和选择当作底线,对玄学的、情绪化的东西以及集体式的、带有压迫个性的东西一直非常警惕和排斥,就只是当佛教哲学学习,并不怎么参与集体活动,对中国文化中执着于尊卑次序的毛病也还是敏感地反感。一直冷静观望着,到2016年,因为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80后90后,我才觉得龙泉寺可以作为我学习成长的一个平台,伙伴们可以一起学习和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于是选择加入义工团队,开始愉快地学习、翻译、认识新的良师益友,进而每周末上山听优秀的年轻法师们讲课、一起做项目、贡献正能量,我甚至准备把余生所有的时间投入到这所大学校、大文化传播机构、大公益组织中来,这股正能量对我的本职工作也有很多改善,然后就越来越认可这个大平台。
我对自己过去的努力和收获至今也是肯定的,对我遇到的好些义工和法师,也还是欣赏而敬重的。其间,我码了好多心意诚挚的字,笔记类就有:学诚法师答问网友集锦、学诚法师微博法语集锦、学诚法师《感悟人生》选摘、学诚法师《苦乐人生》选摘、学诚法师《认识人生》选摘、读《好好说话》、学佛这件事到底是神马事情、龙泉之声,直指人心,后来才知道绝大部分文字其实都是他的弟子们写的,微博答网友也是法师们整,这也才有了后来贤宇法师问师父要文章署名权被拒的事,原来师父跟很多博导一个风格,真是中国特色;记录体会的有《零距离接触龙泉寺僧团纪实》、《我在龙泉寺找到了幸福》、《龙泉寺能带来哪些世俗的好处》,好些朋友也因为这些文字认识了我;甚至在8月2日,事件爆发第二天我去了龙泉寺并写了《今儿又上山了》以示支持。这些我都觉得没啥问题。
单位领导出事了,当然不该否定领导的一切,需要清楚地将其功过分开看,更不该否定整个单位,领导和集体应该切割开看。可问题是,个人崇拜达到全面深刻的程度后,单位的大领导没有、也不可能跟这个单位切割开来,而身处体系越久,利益绑定越深,就越难有独立思考,并在不知不觉中与我们历史文化中积累的集体主义、集权主义、官僚主义惯性应和起来游戏。即便如我般推崇个性与理性,敢于尴尬、敢于得罪人、敢于表达不同的声音,最终也还是融入体系,虽有不爽,但也压抑下来,更多时候刻意取好的部分看,逐渐沦为体系的一部分。而当这种个人崇拜进入组织化的宗教后,问题就变得更加夸张和极端,因为宗教往往涉及到人性最深、最幽暗、最光明的地方,这个地方是高风险与高收益并存的地方,当宗教领袖成了神,他就可以对虔诚弟子做任何事。不能说所有人都被骗了吧,正如WG,其实每个人都有责任,不要一出事就找一两个替罪羊完事儿;任何制度和体系都是文化的产物,我们应该深深地、阔阔地反省我们的文化、思维习惯的深处到底可怕在哪里,是什么使得我们一点点、一滴滴合力造出一个体系,这才能避免历史重演。
于体系,我的义工经历不算深也不算太浅,跟很多人的关系不算深也不算浅,适合站出来说话,同时我也相信很多人希望听到理性反思的声音。总得有人说吧。说出来,也许对我有些不好的影响吧,但我还是决定要把这些体会分享出来。我觉得在任何时代,勇气都是最宝贵的。
一、普通义工,你的定位是?
龙泉寺跟学界、公益界都有不错的关系,不像其他寺院,龙泉寺一直积极与高校学者交流探讨,北京市仁爱慈善基金会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加上企业家禅学营等活动的不断开展,快速发展的龙泉寺其实已经完全不是经典意义上的寺庙了,一方面,它的佛法学修本身其实不够牢靠,虽号称八宗并宏,其实只有学广论,传承具体并不清晰,师父整天忙的是事业,不是佛法,内在显然是不足的;另一方面,外在的东西过于发达,后期几乎就是一个小社会,在龙泉寺,各行各业、各种性格的人你都能遇上,僧团的清净之业已经无法消化道场大开口后对接的社会污染之业,甚至社会的业力开始反客为主,很多人来道场也都是为了交朋友或者满足自己在世俗社会中没满足的东西,比如当个上位以后,就能实现虚荣和权欲。
像一杯有泥沙的清水,喝进去,并不纯净,营养并不大。内在是否可以驾驭外在是主要矛盾,如果不可以,就会出事。
所以我们去哪儿哪儿哪儿做义工,务必要清楚,你是图啥,如果是学佛,是一回事,如果是做公益,又是一回事,如果是世俗生活中玩得不开心换个地方玩,那又是一回事。毕竟有侧重,龙泉寺的平台是大,但作为一个道场,还是要有明确的侧重,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巨大的事业中心,那样的话,以佛教的观点,其实本质还是名利而已,佛教不改造政治经济,它瞄准的是每个个体的人心而已,佛教的立场很单纯也很强悍,而所谓事业是复杂的、脆弱的,也是虚幻的。我和很多心地纯洁的法师、义工一样,事件发生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体系太巨大、太强大了,我们不会怀疑,只知道先观功念恩、历事炼心,把道场先建设好,未来无限光明。总是有个集体的乌托邦目标摆在那儿,认同了,那你算明智,不认同,不可救药。
道场总说义工需要干活儿来净罪集资,这倒也没错儿,可明明也是道场需要义工干活儿呀,大陆以外的地区,极少有道场这么免费地使用义工,因为这里边其实有现实问题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现实处理能力,有的人真的是因此家里搞得一团糟,不过说来义工还算好,那些把身家性命都交出去的比丘、比丘尼呢?他们为道场付出了一切,可是到底有没有得到成佛之路上的确定性呢?我顿时很惭愧自己还读过哈耶克和波普尔,怎么到自己关系紧密的事情上,就忘记了勇敢地使用理性反思。
记得我当时跟朋友讲,如果能有幸请学诚单吃一顿饭,让我布施一年工资也没问题,现在想,以我的理性,假如我有幸请偶像科比吃饭,科比要跟我借钱我也不会给的,怎么就愿意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这样呢?其实我们普通义工都是因为相信法师才相信他们的师父的,可惜的是,他们都被师父带歪了。一个个志向高远吃苦耐劳,出身清华北大等名校,智力高超学识广博,为何却有如此发生,我们等下再谈。
总之,道场定位应该明确,龙泉寺发展太快很多事顾不过来,有时也可以理解,但义工本人应该明确自己的所求,这样就不至于将资源错误嫁接自己的需求,事倍功半不说,还有精神危险。
二、龙泉寺体系的信众,你信的是啥
现在大家都在说“依法不依人”,可当时很少有人能做到。究其根本,还是佛法的根底不够,如果闻思修的基础不错,不至于因为一个人哪怕他是师父的起落就改变对佛法的看法。这对于体系外的信众貌似很好接受,但对于体系内的人来说很艰难。稍举一例,因为我是特别重视独立思考的人,我就感受过好几次来自同学的不屑,行,你批评这个那个,你有法师修得好么?那我是信你还是信法师?好家伙,级别不够就没法儿有言论自由和学术探讨的空间了?况且我是在平静地批评,您倒是起情绪了呀!而且,人都是平等的,即便我很多方面不如法师,难道我身上就没有法师学习的地方?拿位阶说事儿,只要A比B位置高,A恨不得啥都比B精彩高明,那平等自由就永远谈不上,这种基本的价值理念都飘忽了,怎么去理性地坚持依法不依人?
这又涉及到刚才的问题,法师们是怎么被骗的?首先,我们要对学诚有客观的评价。农家孩子出身的他年少出家,聪颖坚韧,志存高远,在普通人大学毕业的年岁就当上了大寺广化寺的领导人,苦读到中国佛学院硕士,后来当年轻法师的教师,渊博深邃,又出入佛协料理各项工作,再到兴办龙泉寺,调动各界资源,经常在国内外重大会议发言,逐渐展示出巨大的影响力……拿世俗的标准,确实德才兼备,能干异常,也怪不得被赞誉为几百年难得一遇的高僧大德,可坏就坏在这标准上——这可是世俗的标准,自然是外在的,而佛教的标准更重要是内在的,就是你内在降伏烦恼的功夫到底有多高,你对空性的证悟到底到了什么境界,这不是哪个行业的精英能判断的,只有诚实的自己尤其是比你水平更高的大德才能判断——初学者太多,法师们又太年轻、太忙,大家都把标准混了,不是说佛教的标准就跟世俗的标准必然矛盾,而是说,心里清晰的话,方向就不会错,不会等到入坑太深才发现抉择已错。也就是说,面对佛教本身的独特性,名校高材生也是普通人,他们很难判断,而且最开始,师父确实棒棒哒。
其次,人都生活在环境中,当体系形成,高材生法师也会被环境同化,何况环境总体来说都还是正的、洁的、利他方向的,独立思考一旦消失,危险就开始酝酿,另一边,学诚感觉自己可以控制一切时,他的人性也就逐渐会有变化,权力吞噬人性的过程只有他自己清楚,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而普通的权力,无非占有一切生产资料生活资料管一切分配能改变别人的生活,宗教的权力,可是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生命,当一个人是神,当一个人走过随便一条路,都会有信众就地跪拜,让干嘛干嘛,你想这个神还能不能顶得住考验继续修行?可又是谁给了他这样的权力和地位呢?
第三,我认为是社会上太少行业和空间给到理想主义的人希望了,这些法师大都具有强烈的利他价值观和崇高理想,但现实太让人失望,宗教改造人心,这个方式根本而真正有效,其实他们选择到这条路其实并不好奇,港台这样的年轻人也不少,没什么特别。
凡事有个过程,法师们普遍心志纯阅历少,学诚也不是起头儿就憋着劲干坏事而且确实能耐有魅力,加上当法师也是个能实现为人民服务理想的行当,慢慢地,配合师父的“依师法”(非藏传佛教密宗也非汉传佛教经典传承的似是而非的东西)构建体系,被师父利用,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以安慰体系信众的一点是,体系的功劳,比如龙泉寺的佛法普及,贡献也实在大,因为龙泉寺的影响力,数百万人对佛教伟大的慈悲内涵与深邃广大的智慧本质有了了解,中国没有其他机构能做到这一点,而在很短的时间内,培养出那么多珍贵的僧才,也是学诚对当时大力提拔自己的、渴望佛教界出人才的前佛协会长赵朴初居士的报答。但正如教界很多人的批评,龙泉寺本身“没有法”,它的佛法教授总体上很初阶,不论是藏传佛教的法,还是汉传佛教的禅宗、净土宗、天台宗的思想、实践,其实它都没有,只有一个广论,还是藏传佛教的显宗基础,远远不够。
所以作为龙泉寺体系的佛教信众,你信的到底是什么呢?信一个神人的魅力,那是不是就是你的情感投射得到满足而已?信僧团法师们,那你知道他们的修行方向和路径吗?如果谈狭义的修行,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成佛,路径是怎样的清不清楚?
2017年办活动我经历过一件事,当时请的一位国际比丘尼带的禅修特别受学员欢迎,第三次,竟然被取消了,我不解,问主事法师,他说这毕竟要以咱们自己的活动为主嘛,可活动就是我们策划的,我们安排就是,好东西,为啥不可以继续?当时我着实有点看不起“组织”这个气量。后来知道了,主事法师被组织的头领也即师父骂了一顿,这是师父的决定。还在坚持师父被陷害的朋友,你们知道么,贤启法师微信(也许现在已经弃用了)封面现在用的图片还是龙泉寺那座千年老桥的照片,这多么让人伤感呀,你们什么时候才敢于面对师父是在利用大家谋私欲的真相呢?
事件过去一段时间后,我和龙泉寺另一位重要的法师深入对谈了很久,推心置腹说事儿,他分享了他整个过程的痛苦,包括对师父的爱恨交加,师父如父恩重如山,太难面对了,但也还是十分勇敢地面对,并且对体系有非常深刻的反思,可是他也很无奈,因为当你面对到福建女众寺庙对于法师和师父们的崇拜时,当你面对到体系已经形成的诸多封闭的顽疾时,当你面对到那些师父的死忠粉时,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得出结论:自在最重要。而这辛苦得来的醒悟,不过是佛教最基本的入门理念呀,首先就得搞到自己自在,说明学的佛法才靠谱呀!
三、教界其他信众,应保持开放
回忆一下或者搜索一下的话,我们会发现2018年8月后的无数文章,包括很多从佛教界其他法师、信众发出的声音,多是两极,饱含情绪,动不动上升到佛教存亡、国家兴衰的地步,我就不明白,怎么就不能“少谈点主义,多谈点问题”,这个事件本身,真相如何,到底有没有很多比丘尼被性侵,到底有没有财务上的腐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这个事如果是真的,怎么一步步到这一步的,如果是假的,又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波澜,难道这些不都是很具体的问题,不是需要很科学的态度去对待和分析?
经过这个事件,我当时就痛彻心扉地明白了,第一,这个时代极难有真相,尤其是大的事件,即便有,也别想着别人能信你,人们就是喜欢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相信;第二,网络时代人们的观点很容易两极对立,大家太容易聊着聊着开始站队,人性深处的partisanship的冲动很快速地就得以释放和完成。
到2019年1月的时候,有一次party中,我听到一个挺有名气的居士公开表达了学诚的批评,有道理,但他的语气和表情让我不太舒服,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最对最牛呗,龙泉寺,早就不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他才是更懂佛法的专业代表,可是这样聊,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后来跟中国佛学院的几位年轻法师学子也聊过这个事件,还跟很多高手请教过,收获颇丰,也是因为这些有意识的开放的交流,我才能很快地走出体系的思维,更客观地看待问题。墙一定要透气啊。
再说个反例吧,有一阵子我请人帮忙找工作,找到一个,但第二天跟我说不行,不见你了,因为人家听说你跟某位法师关系不错,而该公司恰好有特别不喜欢这位法师的龙泉寺另一个团队里的人。我哭笑不得,这也太像体制内的单位了,对外俯首甘为大众孺子牛,背转头派系丛生私心纷纭,真乃体系也。
四、佛教文化爱好者,再深入一点
我把爱好者分为主动的和被动的,主动的是自己喜欢传统文化、佛教哲学、佛教艺术的人,被动的是自己平时不大投入但因为亲朋好友中有喜爱佛教的人就了解一二的人,这部分人学习践行的程度介于无知和懂行之间,如果止于个人生活则无伤大雅,但若喜欢分享,就得注意了,往往半瓶子晃荡的人容易成为信谣传谣的发动机。
佛教在大众心中是何形象,跟这部分人关系很大。这部分人鱼龙混杂,包括比如古玩店的老板、媒体人、佛教考古学者、佛弟子的家属等等,但说实在的,大家学习的可靠资源其实并不多,或者说,找到适合的学习资料并不那么容易,如果身边的佛弟子表现再差一些,被误认为这就是佛教的样子,爱好者再加以传播,就对佛教文化的传承发扬不利。
学诚事件,带给很多人负面的影响,尤其是那些已经出家的青年才俊的家人,估计他们已经恨死了学诚,恨屋及乌是难免的,但如果多了解佛教的话,就不会因噎废食,否定不应该否定的东西。情绪可以理解,实事求是就事论事比较好。
我自己在一次国际大德英文教材的编辑过程中认识了一位22岁的伯克利圣地亚哥分校的帅哥,数学专业,悟性肯定是高啦,很快就决定去福建的寺院出家,事件发生后,他告诉我师父回老家修行了,状态依然很好,大德不会被这些风雨摧毁的。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认为学诚是无辜的,也不知道他的家人会怎么看佛教。
这里我想特别说下很多人因为对学诚的否定就对藏传佛教进行诽谤的事。龙泉寺学广论,学诚倡导依师法,听起来好些挺藏传佛教,但事实上了解点藏传佛教(参见《密宗不神秘,只是不熟悉》)的人就明白,上师与弟子的关系不是龙泉寺那样操作的,整个密宗的仪轨也不能外传,双修的内涵及方式也与学诚发的海量淫秽短信无丝毫关系,学修上绝不能说是藏传佛教的传承,龙泉寺只做了一件事有点藏传佛教,就是学习了宗喀巴大师的广论,而这是显宗,任何人都可以学,并无特别。据此诽谤藏传佛教,实在是无知。至于学诚是否真的与海外哪个集团有联系,我不了解,如果有,那他也是利用这些资源搞自己的事业,挺俗的事儿,跟佛教修行无关。而且如果有的话,难道这不是应该治罪,而不能说简单地辞去一切title就了事儿?
五、灵修研学者,请擦亮慧眼
灵修研学的朋友,往往对生命有更深更精密的敏感和探求,但我们所在的娑婆世界就是个凡圣同居的世界,辨析力判断力很重要,一定要小心!有位在美国待了几十年的师父跟我讲过,美国所有的佛教道场,除了个别道场外,亚洲各国各系传承几乎都有丑闻。所谓丑闻,无非也就是性和钱的事儿,尤其是前者。
丑闻的情况有多种情况。
其中一种是误会。1980s初,佛教在美国经历了一段快速发展后,遭遇严重的挫折,日本佛教和藏传佛教道场频现腐败丑闻与性丑闻,外界对此不了解也不理解,引发了很多问题。这里面有上师本人的问题,也有沟通方面的问题——导师与弟子都错误地理解了彼此的教学关系并被社会放大了这个误解。很多时候,在西方,来学修佛法的人往往不只是心里有苦,还可能是心理有病的人,这样的弟子,尤其是女性,会将上师看作是生命的依靠、一切的一切来对待,所以如果出现她们不如意的地方,她们就会物极必反地走向另一个极端。导师呢,误以为是自己的魅力所感,即以东方式的师徒关系(藏传佛教强调皈依上师,可能更麻烦一点)对待弟子,事实上,导师并不了解西方弟子的心理状态,弟子也没学过皈依等一系列的相关教导。换句话讲,导师是要给生命的觉悟,弟子只是要心里畅快,层次和境界截然不同,不同的界面参杂,最终就造成了一系列糟糕的结果。
还有一种是求私利,印度来美国搞不当男女关系的更多,这巴巴那古鲁,练瑜伽的搞灵修的,伪善上师太多了。不过邪教教主,很多确实还是有两把刷子,这里严重推荐2018年上映的纪录片Wild Wild Country,讲奥修集团的生灭的,还有Bikram: Yogi, Guru, Predator,讲瑜伽传播者比克拉姆的事儿。
还有其他原因,这是美国的情况。但想想,中国也有类似情况。人性是很复杂又很精微的,没有绝对的东西,善恶交杂,这在灵修领域尤其难分辨。中国国民的宗教水平低,科学水平还有很大的提高空间,骗财骗色的事儿经常有,基本上,我经常跟朋友推荐一个朴素的标准:但凡有人问你收钱,或者因为你是美女而对你有偏爱,那就撤。真理如太阳,除了基本的成本费用,最好的东西不需要收钱。我这么多年了解学习各种灵修门派、各种佛教宗派,除了给龙泉寺布施过一些钱(供养三宝也不后悔),没花过什么钱。
希望就是,多了解吧,不要轻易去深入尝试某种灵修,世上有太多条道路,有时候我们的精神真是太干枯,所以抓住一条路就要走到黑,其实完全不用着急,从容一点,多看多学多请教,了解自己,最后再找出适合的道路,也许,有时候我们并不追求真理,不过是无法面对过去的一些伤害而已。
六、相关学科学者,等什么呢
不用我讲,心理学首当其冲遇到了太好的素材来研究,那么多前程似锦的青年放下一切好处甚至亲情爱情出家,那么多对体系信仰到至死不渝的粉丝……学佛小组一度风靡整个北京城,周末很多外地人都赶过来学习,16号线终点站的黑车堵满了地铁口,我有个同学是武汉的医生,每周坐高铁过来……大众对佛法的渴求是如此之炽烈,这让我这个学习了十多年的资深粉丝都觉得不可思议,这背后有人们多少的苦呀,才这么想离苦得乐……还有非常宝贵的受伤的比丘尼们的心理过程(个中也有大大小小的差异)和学诚的心路历程……事件发生后,为什么很多体系中的法师和义工在面对铁证时仍然不愿意面对……
人的心理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凤凰岭惊梦》一书里多处提到这一点:回想真的如梦似幻。我自己当时经历过一个事儿,说明天咱搞活动,缺台好的相机,怎么办,众筹,同学们立马微信上凑,不过一个下午,大家就将给父母的菜钱、给孩子的奶粉钱、给女朋友的买花钱布施出来了,我们之间都充满完全的信任,都非常愿意为道场奉献。现在想想,一是觉得人心还是有很多美好温暖的地方,很多中国人很善良;二是觉得这些地方一旦被利用,真是可怕呀。
不说佛教学本身的戒律方面的研究、僧团清规戒律随时代的变与不变的研究,社会学、政治学、传播学、管理学、广告学……太多值得研究的点了,中国从来不缺好的人文社科研究对象,缺的是学者们愿不愿意去真实面对和真诚工作。
七、宗教管理的相关部门,要现代化
学诚事件,直接推动了新的宗教管理政策的出台,利,弊,都有。政策总体没啥问题,依法治国,但执行起来切忌一刀切,这是懒政,没有尊重到中国多元的、复杂的多层次交织的现实。可是我们可以想象,地方相关部门一定会以最怕担责的保守姿势做事的,不是么?
宗教管好了,对社会和谐是极大的利好,不该放纵邪教组织敛财骗色,也不该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宗教信仰说到底,是非常私人的个体自由之事,而宗教之恶,全都是因为组织化而产生的,所以根本上要管理的对象不过是有组织的宗教。
佛教如此,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管理都应如此。爱国爱教是我国宗教人士的口号,如何落实?我个人最大的建议是:好好学习,多多沟通。任何人跟任何人都可以交流,平等的,自由的,如果信息牵扯到利益相关者,那信息就应该公开,好比学诚事件8月1日出来后,僧团一直在掩盖,尽管他们内部也有争议而且争议越来越大,这时候其实就应该多公开信息,如贤启法师所说“软着陆已无可能”,它已经是全社会的事儿了,而且,僧团的利益和情感是利益和情感,信众的利益和情感就不是利益和情感?若是聊对中国佛教界的影响是好是坏,谁有资格一锤定音地界定呢?观点不一样,最好就是民主讨论,老是信息不对称,老是让极少数人去决定大多数人的事情,这实在太不现代了。
不管是宗教团体,还是宗教管理部门,都应该不断思考和体会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第二组关键词: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八、社会大众,共促依法治国
现在回想起来,整个过程中,全网并没有多少人关注那些比丘尼的遭遇,这也太不可思议和太令人心碎了!
事件爆发后很快,有个朋友有一天约我吃饭,告诉我,他的朋友就是调查组的,查手机短信是非常简单的事,已经实锤。而当时我居然还不大相信,还是倾向于各种阴谋论。现在回想,我都如此,学诚操作精神控制的指控不假。我看过部分比丘尼与学诚互动的短信记录,四个字:极其不堪。调查组看到了所有的短信记录,他们也不可能公开这些记录,我想这种信息不公开,大家是都能理解的,那就可以不公开。
然后我再想到那些——根本无法知道具体数量的——受伤害的比丘尼,我流下了痛心的泪水(有人有过轻生念头是确定的,有没有人已经自杀不能确定),大家当时都只想着学诚到底有没有做坏事,我也没有关心过她们的遭遇。也许在她们中,就有跟我一起工作过的、心性纯洁、一心向善、才能出色的朋友。她们先是被师父伤害,信仰崩塌,接着可能就因为向道友诉说就被排挤孤立,以后她们离开体系去哪个寺院呢,也很难回到世俗社会了,以前的成绩如烟云散,未来的学佛之路与生存生活的空间又何在?这种巨大的伤口,在她们未来的生活中,还有没有可能愈合呢?
我看过好些反映天主教神父娈童题材的影片,那些可怜的小孩子,有的长大当神父后也娈童,恶的轮回,有的被伤害后一生体验着伤害的后果。2015年上映的Spotlight大家可以看看,因为波士顿环球报记者的率先勇敢,全球各地的天主教性侵儿童事件才陆续浮出水面。古人所说的“隐恶”是在极其有限的前提下才有意义,现代社会,这么大的邪恶,公开才伟大。
大众最应该关心的,是那些受伤害们的比丘尼,她们应该得到正义。我不懂,如果学诚的行为做实,为何只是辞职下台而不是当啷入狱,这样的结果难道对佛教界、对社会大众不是更有意义、更体现公正?为什么不能依法治罪?如果当时学诚直接入狱,我想很多人都会和我一样,很快就会相信事是真的,而不会一再维护他,进而进一步伤害到那些比丘尼们。
再看学诚的历史,一路善良优秀,最终却沉迷权势,他把自己当成大官了,最终也复制了贪官的落马之路。而离远宏观地扫一眼,一个宗教领袖,也确实太像一个能干的大贪官了。
好俗气哟。
我想如很多人一样,学诚亦是我们整个社会问题的大折射,全社会在同一片天地里,全息的,突出人物身上社会问题集中体现得更猛烈一些罢了。
如果哪天2018年夏天爆发的这个事件能拍成电影,我就欣慰了,因为这意味着我们那时候才算是发达国家了。
九、国际社会,应知中国就是特色的
所谓国际社会,西方主导,而西方人对中国一直不大了解,对佛教也一直不大了解,尽管半个多世纪来因为嬉皮士运动、New Age Movement等灵修思潮、藏学热、密教热、瑜伽热、太极热等等,对东方的印度和中国有了不少认识,但总体来说,还是不熟悉,跟我们对西方的了解根本无法比肩。很简单,光是NBA和好莱坞明星的英文本名,我就能叫上来数百,我这种人多了去了,西方人知道多少个中国人的名字呢?
西方不了解佛教,对出家的意义很难理解,承诺Celibacy的神父解决性欲的思路和能力,跟佛教法师相比,有何异同,他们不懂,对于比丘尼,女人出家这个事,他们就更不懂了。西方人(不包括跋山涉水真心求道的主儿)连佛教居士五戒的杀盗淫妄酒的酒戒都无法理解和做到,谈更多的向内求的戒定慧修行,就更困难了。
西方人对佛教的诸多理解和反应包括实践,很多时候也不过是他们自身对西方社会的褒贬情感的投射而已。
学诚作为中佛协一把手做出如此恶事,国际社会当然谴责,但他们因此谴责中国佛教、批评中国佛教管理的方式,说实话,这还得自己人自我批评比较专业。油管上对此事件尽是单调的恶言,很无聊。
中国的历史太久了,中国的现实也太复杂了,乃至于中国的事儿,往往就是特色的,如果不是谦恭来了解,是不可能了解的,这是我对国际友人的建议。我没有说中国特色就一定好,我只是说,既然是特色,就不能被普遍性所收纳。
林林总总写了这么多,反思还是相当有限,有些话也终是没有说出。刚开始我其实是决定多介绍点《凤凰岭惊梦》的内容,后来一想,又不是我写的,我得只代表自己才好,我就说我亲身经历的事就行,然后还是多分享点思考,这样比较好。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狭隘片面之处可能难免,欢迎朋友们理性批评。
如今的龙泉寺,由繁华回归冷清,成为一个普通的道场,我偶尔还是会去看看,毕竟这里滋养过我,我从这里得到许多志同道合的友谊和学修上的收获,对龙泉寺,我始终有爱和感恩,只是对固化的体系性的东西实在是躲之而不及了。目前,寺里的法师们有的已下山谋出路,有的继续广论的学习,有的开始多方探索学修方向,我的建议是,回到汉传佛教的经典传承,尤其是禅宗与净土宗,这又涉及到僧团如何共同前行的现代僧伽制度问题。千言万语言汇成八个字吧:平等、自由、理性、自律。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