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呆霸王惹祸牵旧案 悍妒妇作歹设新谋
【批语:余献拙拟一回目:“时艰年荒骨肉漂泊 运蹇命薄裙钗流离”,化用唐诗古意,或可一用。 畸笏老人】
诗云:
从来游宦多踌躇,平野孤嶂泪凄楚,
华筵终散孰思过,世事循环近汝吾。
话说袭人端茶进来,见宝钗坐着看着宝玉读书,也不好打扰,微笑不语又退了回来,往那边屋子里来,迎面与薛姨妈、薛蟠、薛蝌打个照面,站着和他们说了一会子话,就上自己房里去了。薛姨妈边走边道:“此次外出到南边置货,要多带些衣裳,都十月的天气了,伙计们别叫他们乱吃酒,吃醉了误事。”薛蟠道:“这一去得几日不归,家里还得母亲、妹妹操心了。那娘们再吵闹,就关在房里不让他出来,我回来再好好收拾他。”于是和薛蝌带了张德辉和几个当铺里伙计往山下去了。
宝琴过来道:“大哥这又是要去那里?”薛姨妈道:“他是和一个叫冷子兴的兄弟到外头做生意,得几日不归。”宝琴道:“大哥也知道操心了,不象以往只知流荡,荒废时日。只是冷子兴这人不知怎样,信不信的过。”薛姨妈道:“那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岂有不帮衬着的。”又道:“你大哥的事不用你多虑,只是你现今空悬着一个人也不是事啊。那府里的蓉哥儿自从离家外出闯天下,身边也没有个贴心人。我想着你也是寡居,你婆婆一家早已没了音信,想是凶多吉少,不如你就跟了蓉哥吧。他也攒了些梯己,在外头做生意,昨儿托人捎来书信一封,要向你哥哥提亲,想是他看上了你。你也别挑挑拣拣的了,岁数大了不好说人家。”
宝琴低头半天道:“侄女一生不嫁,望太太成全。那边还托人照顾着两岁的儿子,没有带过来,拖着个孩子怎么再醮?即便有人应允了婚事,以后也未必待孩子好。我守着儿子把他抚养成人,考取功名,再娶了老婆成了家,就遂心如意了。何必再提再嫁痴理!”薛姨妈道:“你孤儿寡母的也不好度日,又有多大指望?”宝琴道:“婶子莫要逼侄女才好。我在这里住了几日,孩子还在别人家寄养的。我明日就到那家带了孩子到外地去,婶子不必挂虑。”薛姨妈道:“你那儿也别去了,就住在这里我们还能照应着你娘俩。”宝琴因有自己的想法,不肯淹留山庄,执意要走。众人劝解无益,只得罢了。又过了一日,宝琴背着包裹离了众人而去。薛姨妈同着宝钗袭人等送他到山下,数只泪眼目送他走远了才转身回来。
且说多姑娘几次上山闲逛,看薛蟠不理他,又打起薛蝌及下人的主意来,宝钗、宝蟾、金桂都屡次斥骂逐撵,然多姑娘乃厚颜油滑之人,脸上堆着笑脸儿,嘴里也是花腔花调,弄的人不好当面与他生起气来,况当初攻打贾府,他也出了不少力,帮了不少忙,只得随他而为,忽不久,多姑娘得了素婴風疾,不愈而死,大家才松了口气,少了一个障孽。
且说薛蟠、薛蝌带奴仆到城里和冷子兴及他的弟兄伙计相见,大家兑了银子合伙做生意,到外省买香料。一路上晓行夜住,饥餐渴饮,有了店家就住着,到了罕有人迹的旷野只得打地铺将就着,感受風路草霜,颇为辛劳,也非一日。
那冷子兴是个花花肠子的人,见薛蟠呆憨、薛蝌老实,又随身带了不少银两,不免生出不良之念,连哄带骗,把薛蟠的银子赚去不少。薛蟠有些不兴头,但碍于体面,不敢得罪,只是吃些哑巴亏,思量着冷子兴一班人欺负自己,时时饮酒动气埋怨不已。
这日进城与众位在个铺子里吃饭饮酒,因多喝了几杯,就无故和冷子兴的一个伙计吵闹了起来。众人越劝,他越发动了气,就骂起来了。伙计不依,薛蟠就拿起酒碗狠命砸了几下脑袋,冷子兴等唬的去夺他手里的碗,也被他往脑袋上砸了一下,头上即刻肿起一包,捂着头道:“兄弟敢是真恼了,动起真的来?”又见那伙计大叫着在地上翻滚捂着脑袋,流出大片血来,原是砸中囟门,忽然把腿儿一蹬,竟是死了。
冷子兴抓住薛蟠脖领道:“大伙快去报告官府,出了人命了。”众人急忙把薛蟠扭往当地县衙。薛蝌见状不妙,慌忙坐了马车赶回山庄去告诉薛姨妈、宝钗。冷子兴亲写了呈子,递与官府,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本地县令因觉此案不系本地人氏所犯,又派人将呈子连夜骑马赶往金陵,把案子推给当地州县官。恰逢雨村接了此本,要坐堂审案。薛蟠也被送回金陵审理,冷子兴和众人也赶了回来。
话说薛姨妈、宝钗在山庄做针线消闲,忽见薛蝌满头汗闯进来道:“婶子,大哥出祸事了!”薛姨妈、宝钗听了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薛蝌便一五一十说了。薛姨妈、宝钗骇得面如土色,都哭道:“怎么这么糊涂,又闯了恁大的祸。”薛蝌道:“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依我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赶去给县太爷送去,说大哥是误伤,不是故意的,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亲戚朋友去上衙门说情。”
薛姨妈哭道:“我也不活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道:“ 兄弟快办去罢,我先到里间取银五百两来。”到了屋里取出银子交给薛蝌。薛蝌急忙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即刻打发人回来报与家里,不可叫老年人操心。”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解劝薛姨妈莫要伤心。
只见金桂闯进来道:“大爷明儿有个好歹不能回来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口口(按:朱笔涂抹去两字)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又气又急,骂金桂不停。金桂是个不畏惧的,和他对口起来。幸好宝蟾进来帮着宝钗呵斥金桂,金桂才“哼”了一声出去了。
且说雨村接了呈子,即传原告之人来审。冷子兴与两个伙计进来磕头道:“被砸死者乃小人拜把子兄弟。薛蟠原系金陵一霸,仗着财势无端害死性命,他只当作儿戏。望大老爷作主,严惩凶犯,剪恶除凶,为死者伸冤,百姓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因昨夜刚收了薛蝌五百贿银,又想着以前曾有冯渊一案,皆是薛蟠所为,当初自己也是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冯案,今儿便要效法往事,敷衍乱判,只是看见旧交冷子兴在内,遂没有了主意,乃道:“据查此次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案件既明,事实清楚,各位退下,明日听审。”说完正要退回。
忽见冷子兴向他使个眼色,心下战啜道:“冷子兴近年定是做了些生意,发了财,今日穿戴不凡,颇似个豪门巨富,不可大意,看他的意思还有话说,不如令侍从退去,把他带至密室详谈。”乃道:“冷子兴先留下,其他退下。”众人都应了一声退了。雨村带冷子兴进了密室,先续些交情,再笑问还有何话要说。
冷子兴道:“老爷有所不知,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户人家不过贾王薛史四家,然那都是前朝的官了,如今早已没落。薛家也已失了势,把王八脖子一缩,躲在穷山上度日。老爷碍着情面不敢惹他,其实有何可惧,不过是个草民罢了。他家里只怕再拿不出几两银子了,老爷怕他做甚。”一面说,一面从袖子中取出一叠银票。雨村接了,竟有二千银两,比薛家所送多出几倍,不觉笑道:“本官糊涂,没有细查,差点把个杀人凶手放走了。明儿定要重新审理,把凶手打入死牢。”冷子兴笑道:“老爷明察,小的告退。”雨村笑着送出门外。
第二日升堂重审,众衙役吆喝一声,薛蟠被带了上来,跪倒在地。冷子兴与几个弟兄也跪着听讯。雨村喝道:“薛蟠,你知罪吗?”薛蟠道:“本人只是误杀,求老爷明察。”雨村冷笑道:“放屁!好个歹民,连杀二命,还想抵赖。”薛蟠不觉愕然。雨村道:“你还记得那年的事吗?本地一个名叫冯渊的乡绅之子,被你抢了妻子,还逞凶喝着手下人将他打死。你便没事人一般,生拖死拽,把人抢走强娶回家。如今又犯命案,还要狡辩,你当衙门是你家啊,可以随来随去的?来人,把薛蟠打入死牢,暨日处斩。”薛蟠听了大叫道:“狗官!你又收了多少贿银,贪赃枉法,不怕雷神老爷打到头上吗?”雨村喝道:“别跟他罗嗦,快带了下去!”上来几个衙役把薛蟠拉拽出大堂去了。冷子兴等也含笑退回。
且说薛姨妈、宝钗在山庄获知薛蟠判了死罪,本秋后处斩。恰时序正是深秋十月,到了斩期,几日后就要刀起头落,都抱头痛哭,连忙叫薛蝌再往衙门里送银子,结果白白打了水漂,薛蟠还是被处斩了。在外头的包裹银子也被冷子兴等吞占了,查不出头了。薛家遭逢如此飞灾横祸,不啻惊風密雨,皆愍恻悲泣。薛姨妈因日夜啼哭,不觉病倒。薛蝌自悔没有照看好哥哥,离开山庄,到外地谋生去了,一去不回,失去了音信。
宝钗一边照料母亲,一边对付金桂的吵闹,可谓煎心焦首,伤痛欲绝。宝玉见宝钗悲戚,放下书本来劝,反被他嗔着劝回去了,道:“家里不用你挂虑,你还是认真读书是正理。”宝玉只得进门关了窗子看书,神思却早飞往别处去了,想到自己虽和宝钗成婚,住在山中,终是寄人篱下。日用起居,全靠薛家协助,自己竟是个无用书生一般。素又讨厌经济文章,贾家一败涂地,皆由做官而起,不愿再奔(按:自“也含笑退回”始,至“不愿再奔”过录本拍摄因命名不慎被覆盖)仕途,谁知宝钗却强求他读书。二人志趣不投,他似枯鱼失水,泥涂索居,甚不顺心如意。
正在伤心,忽见窗子被人推开,有人在外笑道:“宝兄弟读了这会子了,该饿了。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我给宝兄弟送来,当作宵夜吧。”宝玉尚未答言,已见金桂推门进来,“扑哧”的笑了一声,把杯盘果子往桌上放。又见他松挽着头发,披着衣裳,打扮得妖调非常,露出雪白肩膀,拿眼忒斜着笑望着他。宝玉已知其意,要把他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又羞又急,不尴不尬的,又不好斥逐,遂不得主意起来,乃道:“嫂子费心了,倒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嫂子亲自送来呢?再说我又不饿。”金桂道:“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套话。嫂子关心你,你难道不领嫂子的情?“宝玉道:“嫂子请回吧,我要吹灯睡觉了。果子放着我一会儿吃。”金桂忽然一把抓住了手道:“你嫂子现在死了男人,守着活寡,日子难熬的很。兄弟就跟我离了这里,咱们到外头度日去吧。”说着硬往外拽。
宝玉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简直混帐透顶!嫂子快松手,不然就嚷了。”谁知金桂是个力大的,只把宝玉拽到大门外,要往山下走,只见外面黑漆一团,碧云遮月,不辩人面。
宝玉挣扎着,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声嘈杂声,只见那边火光冲天,原来几处房屋着了火,人影憧憧的嚷着去救火。金桂冷笑道:“火是我放的,他们只顾救火,不会顾及这边来,宝兄弟,快随我下山罢!”又用力拉拽宝玉起来。
忽听门里有人喊道:“贼婆娘休要逃走,快把手放了,简直是恬不知耻!”
原来是薛姨妈、宝钗赶来了。金桂一边拽着宝玉往山下走,一边拿脚去踹薛姨妈、宝钗,喊道:“我如今连男人都没有了,白白的守寡。你们倒快活了,也不管我难受不难受。”薛姨妈怒喝:“反了,纵火犯案,连婆婆都踢了,真是个恶毒婆娘!”金桂仍拽着宝玉往山下走,嘴里道:“我就反了,我还要害死你们呢!”薛姨妈、宝钗上来打耳光,夺手挣开。金桂和他娘俩撕打一团。
宝玉急忙又拉又劝,只见蒋玉菡、袭人、宝蟾、莺儿都匆忙赶来。薛姨妈嚷道:“我如今也不怕人笑话了,我非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宝蟾也上来对金桂拳打脚踢。蒋玉菡、袭人慌忙拉劝,要众人停手,不要打了。
张德辉与几个伙计喘吁吁跑来道:“太太,火已经救下了,不知系何人所放。”薛姨妈忿然道:“反流天龙,家里出了祸害了。”
金桂见他们人多,怕他们上来动粗,自己未免吃亏,匆匆奔往院子里去。薛姨妈等都骂骂咧咧的。一时大家回到屋子里,金桂关了房门,吹灯假装睡了。薛姨妈、宝钗等聚着痛骂了一阵也睡去了。等到半夜,金桂又起来要放火烧了宝钗房子,幸被麝月起来撞见,歹妇恶计未有得逞,悻悻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薛姨妈、宝钗从此多了心眼,时时防范着金桂再兴風作浪。金桂假意向薛姨妈、宝钗道歉,哭道:“我是糊涂脂油把心蒙了,竟打去宝兄弟的主意来。如今我孤苦无依,要把我赶了,我又到那里去?求婆婆、姑娘原谅我,以后我再不闹了,老老实实度日。”薛姨妈、宝钗知道他是扮给人瞧,但见他一连数日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只是在自己房里做针线活,暂且信了他的话,不去理他,各忙各自的去了。
时至深秋,天气清冷,树上罕闻秋蝉唱,李婶、李纹、李绮母女三个自那日逃出贾门,背着包裹一路漂泊,不知去往那里投奔,李婶虽操心女儿的终身婚事,然二女皆同李纨一样,似死灰槁木,誓作未嫁贞节女,李婶叹了口气,不好说些什么,正是:
家败岂罕宦游人,漂泊无心物候新。
东皋村牧驱牛返,薄暮树色摇落纷。
心绪凄凄嗟运命,情怀戚戚怀故人。
風鸣月照雁南度,两行清泪悲无尽。
这日流落江边客栈,母女三人难以入眠,走到江边坐了,黯然神伤诉说贾家往事,都不禁落下泪来,只见江上划过客船,船上灯光掩映,时至夜深,鲜有人声,忽闻舟首传来呜呜咽咽的笛声,不知是哪个失意之人坐在船首独自吹笛释闷,母女三人听笛声凄凉,趁着夜深江寂,越发感伤。
你道吹笛之人是谁,原来就是离开紫檀堡流浪的薛宝琴母子,因无处可往,宝琴携两岁儿子往江南漂泊,孤儿寡母日子过的艰难,冷風吹过,衣单体寒,宝琴忙裹紧怀里儿子,面色凄然持笛再吹,心内悲苦,前程何处,水波漾漾,月色凄寒,泪光中仿佛又看见大观园俏影奔走,捕蝶摘花,耳边似又听见怡红院诸人欢声笑语,真是肝肠寸断,旧梦难寻。
宝琴到了南方,给人做衣裳谋生,日日教儿子读书写字,这日黄昏,忙了一天又伴着儿子读书写字,猛然看到“梅”字,眼中却掉下泪来。儿子看他眼中有泪,讶然问他道:“娘亲好端端怎么哭了,又是那些邻里欺负你了不是?”宝琴道:“我是看到‘梅’字,想起你父亲来,心一酸,才掉泪的。”掩口走至自己屋里,伏案无声而泣。良久,又拿起桌上残镜,抿了抿鬓角,看到年华匆促,青春不再,所到之处皆有恶人纠缠调戏,孤儿寡妇过的艰难,更加伤心,只得打起精神去给儿子做饭,一心想着守节苦熬,养到儿子十二岁,他得了大病一场,不治而亡。稚子力薄势单,含泪亲将他葬了,无人帮衬,独自承家过活,好不艰辛,人人皆谈而神色感伤,摇摇头叹息。
却说李婶、李纹、李绮母女三个漂泊异地,却被当地官府查问,获悉是前朝官员后人,以扫清前朝余孽为由,将李纹、李绮发配东北,李婶幸好上街买针线,逃得一劫,然骨肉分离,生不如死,日日以泪洗面。
且说东北有个宁古塔,是专接收犯人之地,李纹、李绮一路辛苦,到了宁古塔,为保贞洁,誓不与男人多言,有男人上前搭讪,都被他二人冷言相拒,两人终身未嫁,命运实堪嗟叹。暂时说不到这里。
只说那日小鹊逃出贾府,回到江南亲戚家度日。不觉又是夏日,村子里收割了水稻,欢声笑语庆祝丰收,家家举杯痛饮。小鹊同几个姐妹也在村子里奔跑嬉戏,来到村头河边,见圆月挂在枝头,明晃晃的,煞是好看,一阵清風吹过,夜深,蝉被明月惊动,又鸣叫一番,河里蛙声一片,天外几点星光,那几个姐妹都弯腰到河里捉泥鳅去了,小鹊独自一人去捉树上鸣蝉,忽听路边有人哭着念道:“城阙辅三秦,風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兄弟,这首诗就当做离别赠言给你,从此咱们多多保重,日后会有重逢之日。”小鹊惊讶走了过去,只见五、六个公子正站着淌眼抹泪道别呢,看着甚是眼熟,再一想,认出来了,原来是贾府的几个落难子弟路过此处,乃是贾蓁,贾萍,贾藻,贾芬,贾芳,贾荇六个。小鹊不觉含泪过去望着六人不语,六位唬了一跳,见是当年家里的丫鬟,都道:“竟然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家流泪说着往事,都唏嘘不已,六公子本是路过此地,连夜还要赶往异地谋生,小鹊劝他们暂不要过于匆忙劳累,带六人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农家小院将就睡了一夜,还拿来当地人庆丰收未吃尽的瓜果给六人吃,第二天一大早,小鹊急忙起来看视六人,却发现六人已经不见了,流着泪走到(村)外,远远望去,只见六个身影渐渐消失天际,甚是感伤。暂时丢开不提。
只说卫若兰在贾家菜圃射杀錢槐之后,翻墙逃走,赶回自己家中。史湘云与卫老爷、太太、众家仆见他胸佩金麒麟仓皇回来,都迎上去问长问短。卫若兰叹气皱眉道:“贾家完了,人都死绝了,我也差点命丧贼手。这世道都乱成这样了,做官的不是被皇上处死,就是被贼寇杀死,实是划不来。”史湘云急忙含泪问道:“宝玉哥哥和林姐姐怎么样了?”卫若兰低头叹道:“一个被强盗掳走了,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是凶多吉少。”湘云不觉大哭道:“我要去找他们去!”挺身要往门外走。卫老爷忙一把拽住道:“外头正在打仗,你上那里找去?”湘云捂口跑自己屋里哭去了。卫老爷、太太忙命家奴做饭,给儿子洗尘。一家人坐着边吃边谈论国事,个个有悲戚之色。
湘云在屋里把茶杯打碎,哭成泪人儿。翠缕一边收拾一边劝道:“奶奶忍些悲吧,如今连皇宫都被贼寇占了,圣上还不知死活,只怕你伤感不了呢。与其伤心,不如忘去尘事,也还好受些。”湘云那里听他的,把他骂了出去,自己闭门啼哭。卫若兰见劝他不住,只得随他去了。
湘云难过多日,时时谴家仆到贾家打听宝黛下落,终不得要领,只得罢了。夫妻两个安心度日,倒也清静。想湘云襁褓中父母双亡故,与叔叔婶子住在一块儿,少有人疼惜,反遭婶子苛刻对待,日日拿些针线逼他去做。幸湘云性情豪爽,气量宽宏,不计较得失,故在婶婶家也可勉强度日。谁知天公遂人愿,把个佳貌仙郎配给了他,两个情投意合,琴瑟和合,羡煞旁人。虽说贾家众公子小姐未有好姻好命,都烟消云散,偏湘云能自得圆满,空使众人羡妒,本以为可得个地久天长,谁料風波平地生,终有家散人离的一日。
原来,戎羌夺权登基,做得皇帝,没几日便要把旧朝官宦清理干净。这日,卫(按:过录本为“史”)家正在家中筵宴,忽然从门外闯入一队官兵,皆头戴簪缨,持枪便来抓人。卫家惊愕问所犯何罪,众官兵道:“圣上有旨,来查叛臣,即刻抓了,一个不留。”衛家乱成一团,家仆不顾安危上前与官兵撕打一团。
卫若兰大喝一声,夺了官兵的大刀,与官兵一阵拼杀。卫老爷、太太终被抓走,史湘云被几个奴仆慌忙扶上梯子爬墙逃去了。卫若兰终因人多势众,被捆绑了抓走了。众奴仆一哄而散。
湘云势单力薄,只好急步逃往城外,黄昏躲进破庙寄身,仇恨满胸,却无可奈何,只有啼哭抹泪。想到自己以后无处安身,女儿家在外多有不便,为怕遭恶人侮辱,遂打扮成个乞丐模样,四处沿街讨饭,一心到贾家查找宝黛下落。
这日辗转来到荣府门口,却见匾额歪斜,门口冷清,不见了看门的壮汉,只有几个小孩出出进进,到园子里找些东西。湘云走入园中,因时逢秋日,花木枯零,到处都是断壁颓垣,想是经过一番争战。又到各处寻看,唯有庭轩寂寞,楼阁寥落,不见半个人影,哭了一场。又到街上打听贾家消息,都说人死家亡,一败涂地。湘云因找不到宝黛下落,心里又悲又急。正在焦虑,忽然想起贾家祖茔尚存,便踽踽独往那里一探,只见寒烟轻扬,枯蓬飘飞,梦随風万里,故人魂飞尽,不觉萦损愁肠,泪湿襟袖。
忽在乱坟之中看见一碑,上有“林黛玉”三字,恍如隔世,摇摇晃晃,扑到碑上大哭道:“林姐姐,你怎么抛下妹妹去了,到底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走了。”乃望天悲呼:“苍天不长眼啊,非要把人的肝肠哭断才肯作休,好人都死绝了。你也不睁开眼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混帐天地啊!”又扑到碑上泣道:“林姐姐,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我还有好多诗句藏在腹中,等着和你一较高低。我还想多开几回诗社,咱们姐妹们比比诗才。可如今你孤苦死去,我心中忿怨更与何人说?记得当初咱们在中秋夜联诗,恍如昨夜之事。还记得姐姐的诗句:‘冷月葬花魂’,竟成谶语,我对的一句:‘寒塘渡鹤影’,又何尝不是我如今的写照,想前儿我一人漂泊在异乡,路过一片池塘,从那芦苇丛里穿过,真真叫人心也破碎。咱们怎么都这么运蹇命薄?我是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姐姐是数去更无君傲世,千古高風说到今。我是举世无谈者,惟有姐姐系我知音。姐姐是登仙非慕庄生蝶,绕篱欹石自沉音,眼前却是衰草寒烟无限情,姐姐孤坟西風依。”越思越痛,只把枯草揉碎。湘云伴着坟茔坐到天黑,仍不肯离去。天上一轮皓月照着青枫林,湘云望月长叹,难以入眠,直到夜深才靠在石碑上睡去了。天明村鸡唱,湘云起身走在黄土垄上,眼前迷迷茫茫,不知何处才是归宿,抓了一把草叶填入口中,蹒跚着往前走去。西風掠处,烟云凄迷,浪迹天涯,萍踪无定,可叹公府千金,沦为乞丐,竟如同草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