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系新绦嗟慰失意人 拾旧帕悲悼寂寞骨
诗云:
萧萧落英皆陈迹,错认红尘堪痛惜。
王孙倏归悲風动,一片相思化欷歔。(按:最后一字被涂改不辨)
话说紫鹃在柳叶渚边找到黛玉时已经迟了,黛玉已经吊在槐树上气绝身亡。紫鹃将黛玉抱下,大哭着扶着晃道:“姑娘,醒醒罢,别吓我啊。”黛玉只是往地上歪倒。紫鹃抚尸悲声大放道:“姑娘怎么这么傻,你去了家里可怎么办啊?”又晃了几下,情知无望,忽然又哭又笑的,也不理黛玉,起身摇摇晃晃走着,嘴里不停说道:“姑娘,这里冷啊,该回去吃药了。他们是虎狼心肠,会下毒手的。姑娘,回去罢!”边走边哭笑不住,又道:“这里容不下咱们,咱们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又忽然高声喊道:“姑娘回去罢,他们不是好人啊!”走一路喊一路,声音里带着凄楚悲凉,听的人悚然惊畏,惊飞些栖鸦宿鸟,扑楞楞飞往空中去了。
紫鹃未觉疲倦,在园中走了一夜,喊到大天亮,才歪倒在沁芳亭下睡着了。赵姨娘、錢槐一伙夜间把园中杀的昏天胡地,一时乏了,都在宁府各个房里睡了。天刚亮,养足了精神又持刀往园中呐喊着奔来。贾家昨儿死亡甚重,只余下卫若兰、贾琮、李纨、贾兰、贾菌母子、贾衍扛着梯子。
贾珖、贾璎、贾琛、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芝、贾荇、贾芷和二十多个奴仆 都慌忙往菜圃里跑。贾琮焦急问道:“林姑娘也不知往那里去了,院子里一个人也不见。”卫若兰来不及回答,把个梯子放在墙上,叫李纨、贾兰、贾菌母子先爬上去。忽见强盗们乱嚷着奔了过来,都吓了一跳。李纨、贾兰、贾菌母子已经翻过墙去。贾琮刚把脚迈上梯子,就上来几个强贼把他砍倒。贾珖、贾璎、贾琛、贾藻、贾蘅在菜圃里和贼寇拼杀,又被砍倒两个。
只见一个佩戴金麒麟的公子急匆匆赶来,正是史湘云之夫卫若兰,其所佩戴之金麒麟正是史湘云所给。卫若兰弯弓射向贼寇,两人中箭惨叫倒地。赵姨娘、贾环边跑边喊:“快抓住那个姓卫的,别让他跑了!”卫若兰一脚踢倒一贼,又弯弓往菜圃里射了一箭。只听“啊呀”一声,錢槐胸口中了一箭,疼的倒地扎挣。贾环唬了一跳,忙跑过去扶他。卫若兰见寡不敌众,无计可施,含泪翻越墙头逃走自便了。
余下子弟、家仆拼杀了多时,俱被杀死。赵姨娘笑道:“他们的人都死绝了,咱们胜了。”众贼都哈哈大笑起来。贾环弯腰哭着摇晃錢槐道:“錢大哥,醒醒!錢大哥,醒醒!”赵姨娘急忙和众贼围了上去,见錢槐两眼一翻,头儿一歪,死僵僵了。赵姨娘含泪骂道:“姓卫的,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以后走着瞧!”忙指使着众贼抬了錢槐及几个伤亡的弟兄往园中来。众贼埋葬了錢槐等。
日已当午,赵姨娘、贾环在荣禧堂摆开宴席,庆功贺喜。贾环举杯道:“晚间咱们再痛喝一夜,既是阖宅已归我有,我就是头一个主子了,明日论功行赏封职。”马道婆笑道:“日后大家都跟着沾光了。”与旁边一贼碰了杯,一扬脖喝了。
赵姨娘道:“园子里白骨堆的如小山似的,也不好看,以后住着也不雅,叫小的们把尸骨都用车拉往城外白杨村青枫林里去!”于是唤了十几个弟兄去忙这事。赵姨娘正和马道婆说着话儿,忽听远远有哭喊声道:“姑娘回去罢,他们不是好人啊!”声音凄惨悲怆,听的人身上发毛,忙叫了下人过来道:“这是那个不怕挨刀的乱嚷,还不教训了?”一贼笑道:“不知那府里一个丫鬟,喊了一夜。这回又喊了起来,嘴里都吐出大口血来,仍不停口,原是个疯子。”赵姨娘道:“疯子理他做甚!咱们喝咱们的,听他喊的象唱小曲似的,挺有意思的。”众人都笑道:“正是,正是!有他一边唱着小曲,咱们喝着小酒也挺悠哉悠哉的。”
贾环多喝了几杯,忒斜着眼踢了一贼一脚道:“听爷爷的话不?日后我也疼惜着你,快给爷爷跪下磕个头,爷爷我赏你一杯酒。”那人忙跪下仰头道:“求爷爷赏一口罢,我们做奴才的也尝尝什么味。”赵姨娘、马道婆都哈哈笑道:“他给你倒的是马尿,他哄你呢!”众人都跟着大笑起来。那人笑道:“是马尿我也喝,谁叫是主子赏赐的呢。”贾环颇为得意,令众人抬过箱子来,把里面从各处抢的珠宝首饰往地上一倒道:“这是给你们的赏赐,谁抢着了归谁。”众贼都一哄而上,乱嚷着争抢。有几个还骂骂咧咧的去夺一件手镯。赵姨娘抓了一把铜板,往空中一撒,慌的众人都弯腰去拾,头撞着头也不觉的疼了。大家喧闹了一天,夜间仍摆着酒筵,喝个昏天黑地。
只见一贼笑着进来禀告:“园子里的尸骨都已拉到城外埋了。下剩的可能还有,明日再逐一寻查。”贾环皱眉道:“那个疯子是姓林的丫头名唤紫鹃的。咱们喝了一天,他也嚎了一天,尽是什么不如归去,讨厌的很!快把他扔湖里淹死算了。”一贼笑道:“刚派人过去瞧了,那丫头吐了一路的血,已经死了。明日也带着扔城外罢。”贾环疑惑道:“怎么姓林的没听说他在那里,死活也不知?”众贼都笑道:“白天埋了这么多尸骨,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也许里面就有也未可知。”贾环听了只得作罢。众贼正在豪饮,忽然一贼来报:“贾大哥,姓柳的那群狗道士跟贾蓉那一伙又闯进来了!”贾环听了大惊,忙命众贼集中了去跟他们拼命。众贼寇持了刀剑奔了出去,和外头闯入的厮杀起来。
且说柳湘莲、冷子兴、贾蓉、贾蔷、薛蟠率众寇和赵姨娘贾环的队伍干了一夜,将他们逐出园子,又追到城外,誓要剪除干净。赵姨娘、贾环都跺脚喟叹道:“咱们的人竟敌不过他们,倒死伤了大半,只好逃往外地另作打算了。”怀恨蒙羞而去。贾蓉、贾蔷、薛蟠、柳湘莲、冷子兴见赵姨娘势败逃走,都拍手笑道:“园子又夺回来了,该咱们好好庆贺一番了。”
于是大设筵宴,由妓女云儿、多姑娘、芳官等十二个戏子陪宴。那多姑娘原是晴雯的哥嫂,最是風月场里惯家,自打府中家反宅乱一来,他便见風使舵,大肆招揽才俊,拿出看家本领,同那些贼寇日夜鬼混,一则保全了性命,二则足了他淫浮之念,可谓是招蜂惹蝶、炙手可热,毫无羞耻之心,其夫多浑虫亦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薛蟠一边调笑云儿、多姑娘,一边令芳官几个唱曲助兴。
薛蟠举杯要龄官唱一套《盘丝洞》,龄官冷笑一声道:“先到里头穿了戏服,待会儿出来。”薛蟠笑嚷:“那就快点扮了出来,我看看扮相俊不俊。”贾蓉、贾蔷、柳湘莲、冷子兴都笑着要他忍着性子等。忽然一贼进来报:“不好!那十二个戏子偷了一箱子珠宝跑个没影。派人到外头去找,见他们跑远了,追不上了。倪二骑马追去了。”
贾蓉听了大骂:“我早说这十二个娼妇手脚不稳,果然应到今日。”薛蟠也唉声叹气道:“内中那么俊的几个也跑了,小曲儿也听不着了。”贾蔷举杯笑道:“女人多的是!何必自寻烦恼,还是饮酒要紧。”柳湘莲、冷子兴也笑着举过杯来。大家觥筹交错,划拳行令起来。不大会儿,倪二喘吁吁进来道:“林子里树密,他们东绕西拐,已看不见了,我只好回来了。”
贾蔷举杯笑道:“跑他娘的腿!倪大哥快坐在这边,大家豪饮。”倪二挨着薛蟠坐了。冷子兴笑对薛蟠道:“薛兄功劳不小,要多饮几杯。”薛蟠道:“我有什么功劳!不过是兄弟们上前,我只是在后面谋划罢了。”冷子兴笑道:“若不是令妹出计叫鸳鸯在姓林的面前说小红的是非,咱们还攻不进来呢。”薛蟠道:“也没什么,不过妹妹读了些兵书,比我多识了几个字,才出了这个……什么来着?”贾蓉笑道:“反间计。令妹高明的很,薛大哥以后要学着点。”薛蟠笑了笑,因心里高兴,痛饮了几大杯,自觉有些醉了,便要回山庄歇歇,起身便要告退。
这时,一下人过来扶着他道:“大爷不是要拿什么新鲜玩意给小的们看吗,怎么又忘了?”薛蟠一拍脑袋道:“看我这记性,说了几次都记不住。”那人撇嘴道:“大爷没有那玩意就别夸下海口,要兄弟们等的心焦。”柳湘莲、冷子兴凑过来问:“什么好东西,我们也看看。”薛蟠道:“不值一提。是我那年在苏州买的香袋,搁箱子里几年了,都没有拿出来过。兄弟们没有见过,我这就回去拿来给他们一观。”说着要倪二扶着出了园子往紫檀堡而来。
薛蟠回到山庄,一进了屋子就翻个不住,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怕见了兄弟们不好说,又叫他们说嘴,不觉动了气,喝问宝蟾道:“这箱子你开过没有,怎么那个十锦香袋不见了?谁拿去了?”忽见金桂掀帘子进来道:“还不是你那人见人敬的好妹妹拿的。那年巴巴的放在贾家园子山石上,闹了一场風波。你们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做出来的事都够使了。”薛蟠听了发了个怔道:“又有你说嘴的了,没有了就没有了,以后再买罢了。你那时又没有嫁到咱家,怎会知道这个?”推着金桂往外赶。金桂冷笑道:“你忘了那日你喝多了,要拿给我看,说要助助咱们的兴来者,我去找,莺儿偷偷告诉我说那年已被你妹妹取走,不知做什么用场了,我听贾府的婆子们说抄捡大观园就是因一个香袋而起,我估量着你们得不到宝玉,就去陷害别人。你们做的事怕别人知道,我偏要嚷出来,看你们还怎么哄人!”
薛蟠怕宝玉在那屋里听到,只得陪着笑道:“好了,别嚷嚷了,今儿我服侍你罢。”金桂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摔帘子出去了。宝蟾道:“留着他也是个祸害,不如打发了他。”薛蟠道:“怎么打发,出去他还不是乱说咱们薛家的不是?难道要把他宰了不成?”宝蟾听了不觉一怔。
且说宝玉在那边屋子里听见金桂在吵闹,起身要到里间回避。袭人道:“他们成日吵着过了,咱别管他们。二爷带的玉怎么丢了,是那个偷的?”宝玉叹了一口气道:“什么劳什子,丢了就丢了,提它做甚。”袭人道:“宝姑娘昨儿找了一块,和你那块式样不差多少,就找人也照着原来的刻了字,我去拿来给二爷带上,也好驱驱邪。”
宝玉此时心情烦闷,想到自己来这儿多时,家里事情一概不晓。黛玉是投在那个井里,宝钗说的不详,自己要祭祭他也没有机会回去,不觉长叹一声,堕下泪来。袭人去宝钗屋里拿玉,见莺儿已把绦子打好了,正在拿给宝钗看。宝钗道:“青色配上金边,正是好看。袭人,你拿了给宝兄弟系在脖子上,再把玉络在里头就妥当了。”袭人答应着接了玉,往这边来,见宝玉坐着流泪,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把绦子挂在宝玉脖子上。
宝玉本讨厌这些世俗玩意,又怕扫了袭人的兴,只得任他系了。袭人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复生,再记挂着又有何益?宝姑娘挺不错的,没有不赞的。二爷也不小了,该想着婚姻大事了。”宝玉叹气泣道:“如今家破人亡的,我那有心思娶亲,以后再提罢。”倒向炕里歪着。袭人擦着泪往自己房里去了。
且说冷子兴、贾蓉、贾蔷、柳湘莲和众道士、贼寇在荣宁两府嬉闹了两天,日日把盏划拳,夜里都寻房子睡了。谁知半夜园中闹鬼,那些死去的冤鬼影影绰绰的悲惨哀号,吓的众贼寇浑身毛骨悚然,更有几人亲见有鬼到屋子里要掐死他们。贾蓉、贾蔷夜里也被几个冤鬼追逐,都抱头鼠窜,躲在草垛间不敢出来。因外地战乱不断,贾蓉、贾蔷把众贼召集了,离了贾府到异地打仗去了。贾府空空无人,寂寞清静,一连数月都没有人来。园中的花草林木因无人照管,都渐渐枯萎了。到了深秋,更是凄凉荒芜。
且说到了第二年,宝玉在紫檀堡住了几个月,不觉又是深秋,因惦记着家里,趁宝钗袭人等不留心,偷偷跑出山庄,星夜赶回府中来,人倦神乏,在贾府门口睡着了。天色刚明,宝玉醒来,强睁涩目,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园门的牌匾被人戳了几个洞,忽见两个儿童从门边露个头,不认识,喝问二童道:“你们是那里来的,跑府里做甚?”那二童过来打量了宝玉半天道:“我们见过你,你不是这府里的公子吗?这园子一个人都没有,凄清的怕人。刚刚我们从里头出来,啥宝贝也没有见着,在那渚上柳树下看到一具白骨,吓死人了。又从那柳树洞里掏出两个旧帕子,以为包着什么值錢的首饰,展开一看,空空如也,扫兴。”二童摇摇头走了。
宝玉听了,也颇感伤,信步往园中走来,却见:
楼阁依在,厮人已空。时艰年荒,骨肉流离。吊影孤愁,谁知凭栏意?天际飞鸿,排成人字。
又把荣宁两府走了一遭:满目凄凉,空念旧事。浮生千万绪,化作泪千行。聚时如春梦,散时无觅处。
又来至潇湘馆,却见竹林被人砍去,不余半点,只留平地。寒烟漠漠,落叶萧萧,人面不知何处寻,空留热泪情难寄。步入房中,却是桌翻椅倒、纸片撒了一地。药炉打碎,帐幔铺地,梁上结满蛛丝。
忽然听见有人念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我知是谁?”不觉一惊,听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走出去一看,只见黛玉的鹦鹉站在一棵枯树上不停吟哦,原来鹦鹉失去了主人,独自外出觅食,恢复了野性,叫到:“林姑娘回来了,林姑娘回来了。”宝玉伫立鹦鹉面前饮泣,鹦鹉念到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用手抚之,鹦鹉扇动翅膀,惊飞起来,往遥处飞去了。宝玉不觉大哭,自语道:“林妹妹,你上那里去了?我回来迟了!”
忽然想起早起门口那两个小童说的:在渚边看见一付白骨和两个旧帕。不知又是那个冤死的丫头,不如过去凭吊一番,以诉悲愁。于是又把大观园各处逛了一番,不觉来至柳叶渚边,看见槐柳成阵,空寂无人。
果在槐下看见一付白骨,近旁柳树下搁着帕子。走去弯腰拾了,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那年我病了时托晴雯送给林妹妹的吗?怎么扔在这里?”再一想,全明白过来了:“这白骨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林妹妹吗?”不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良久,宝玉被冷風吹醒,疯了似的大哭着扑到白骨上喊道:“林妹妹,你死的好惨啊!神天菩萨对你不公啊!别人都有寿终正寝之所,你却孤零零死在这荒渚野外,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我来迟了!我好恨啊!”说完望着苍穹瞪着双眼哭道:“神天在上,你怎么不开眼啊!我诅咒你这厚地高天,连好坏都不分。老天,你何时才睁开眼啊!”低头望望白骨,又哭道:“妹妹,我思念你肝肠都要哭断,你怎么狠心独自去了。”说着,在地上插了几根树枝,又找了一根木棍,在那地上边哭边念,写下长篇诔文道:
维干戈寥落之年,霜凄风紧之月,悲艳伤红之日,怡红院落魄公子含悲洒泪,唏嘘考答苍茫高天,感怀触绪,长歌当哭,嗟悼亡妻。思及奠祭之所非祠非堂,仅荒渚野陇,衰蓬枯草,怎不悲恨盈腑,愤怨塞胸?然一无香烛佳酩,二无乐奏拜毯,三无果品腊猪,四无陪祭献帛,仅拔茅以茹,折柳插槐而已,终不免愧悔嗟泣,无可如何至矣!思及当初妹妹所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语,而今竟成谶言,浊玉泪亦殆尽,思慕感悼,岂有另备奠仪?凄恻哀痛,恨无瑶台仙药。然情真意切,足表诚心,望妹妹泉下息怨体谅。吾今实乃瞻前不能顾后,唯有以虔诚痴心感我知音。又记卿诗曰:“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字字句句,似沾泪血。
吾妻林氏黛玉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九载,乡籍姑苏盛地,杰出名宦高府,棨戟抛却故里,远投亲眷新庐,萱椿终不相首,永作他乡之客,思其容则清雅飘逸、堪同西子比娉婷,思其度娇姿弱态,敢与飞燕赛婵娟,其品貌则花月犹觉浅庸,其風度则茝兰自为惭怜,看其眉娟丽似蹙若颦,横云卧柳,一番韵味,华章莫述,看其目明秀似凝凄含露,点漆灼星,万般怜爱,斐文难赋,量其才则道韫掷笔,宋玉神疏,念其尊则金玉陋俗,珠翠粗鄙,禄蠹看官惭颜,世俗孺媪咸仰;其为洁冰雪尚有微尘,其为尚昆仑犹在足下,其为节劲竹可同比肩,其为德松柏堪誉深长。妙笔兴咏有章,诗社菊花魁夺,文雅点洒馥郁,似闻桂醑兰香;俭约惜物尚古,闺性严毅平修。持家以宽克众。德美旦奭清一,疏昵惟善是嘉,孰料晴日蒙蔽乌云,姣兰偏逢狂飚,浊雾弥掩清灵,碧空泼染浓墨,遂使明妍褪尽罔屈,佳思沦为幽沉,飞龙陷于曲沼,遗恨无尽无穷。蒹葭似闻冤啼,匝地疑有悲声。悲呼恍出荆棘,愤怨如聚蓬榛,蔓延天地,直上苍穹。赤子黼黻,愿以众命换取玉容仙质;银汉霜娥,齐助月兔捣杵回生之药。然芳姿终散,倩影难寻,一把辛酸,唯叹夭折。枫杨萧萧,阴阳浩浩,杳杳潜寐,千载不寤。年命譬如朝露,失我故欢;人生忽如風絮,余之永伤。忆昔妹妹抛家别父,孤苦无依寄身府下,姊娣悉慕诗才,奴婢咸仰深恩。虽有慈祖仁亲呵护,忠婢贞鬟勤侍,然内心凄苦又谁能知?曾记妹妹初来始见,睹颜面善,权作旧时相识,心有灵通,恰似远别重逢。感慕娇颜弱姿,送妹颦颦妙字,厌俗高低不择,癫狂狠命摔玉。亲密友爱意重,青梅竹马情深,晨夕言和意顺,行止略无参商。金玉谣言生妒,熟惯难免求全,赌气荷包误剪,躬自俯就回转。笼袖喜闻奇香,俏语笑学咬舌。畸角同埋花冢,桥石共读西厢。我是多愁多病,卿乃倾国倾城。情重愈发斟情,一心反成两心。卿自临風洒泪,吾则对月长吁。虽系人居两地,实为情发一心。紫鹃慧辞试玉,公子魂魄失守。桩桩件件难忘,朝朝暮暮谨记。良缘喜待佳姻,宅院風波四起。蜥蜴谣诼龟龙,贞烈见嫉遭危。仕途人情纸薄,盍府竟被检抄。恶子外通流寇,姨娘内引强梁。遮天黑云污浊,遍地白骨重叠。楸榆飒飒鬼泣,蓬艾啼猿哭屈。官高尽遭杀戮,骨肉自相戕伐。血污游魂惊心,草舞腥風溅泪。世情万事衰歇,兄弟天伦丧乱。幽冥日近,蓬莱路远。厮园依旧,卿何薄命?柳遮槐隐,孰何孤骨寂寞?青枫鬼吟,惟独佳人无坟。绳碎巾沤,颦颦怀恨自缢,帕陈泪浸,潇湘旧迹模糊。今日归园,紫鹃芳影难觅,新仇旧恨,凭自堆上心头。仰天泣号,青帝缘何无情?低首沉吟,地府忘收悲魂。昔景如影,思之历历凄梗。思虑趋深,难解失妻之惑。必定自缢槐枝,古今多少相似, 屈子怨深,悲投汨罗,庞涓有恨,师败自刭,西施功空,沉江泥葬,飞燕遭诋,贬庶己亡,如是运舛,郁郁投缳。楚王愧心,乌江刎颈,扶苏情苦,泣昭抛生,文种愤主,剑逝楚郢,子胥诚心,夫差逼杀,不韦受牵,忍泪服毒,叔齐节高,首阳饿亡,幽王宠姒,骊山命归,林林总总,不可尽述。
被诼谮兮悲兮愁,心烦愦兮哀兮忧。
虎兕争兮咸京晦,狼蝎侵兮旧邦堕。
宫廷蒙兮不见光,道遐迥兮业勋垂。
凌惊雷兮而狐疑,违紫都兮沼水堵。
犬戎为患,自尧舜侵扰中华。
汉唐诸朝兮,深受其害;
胡虏成势,于秦楚觊觎长城,
宋元各代兮,尽遭之袭。
不幸兵戈之祸兮,蔓延当今之世。
欺舜之正裔,辱圣虞之功德。
嘲父辈之仁孝,蔑赫赫之灵天。
朝中跳梁兮,小丑猖獗。
世代剿袭之难灭,日月亿兆兮不绝。
恨不能操戈被甲兮,以灭胡虏;
车毂短接兮,报切齿痛。
带剑挟弓兮,以破戎羌;
持长矛兮,以除贼首。
帝阳司权,缘何包恶邪兮。
贼寇举国施虐,四野血肉遍地。
胡骑满城扬尘,八方哀声载道。
天何如是之无情兮,龙战于野血玄黄。
地何如是之冷漠兮,宦民奔逐孺妇丧。
华夏饮泪,黎庶含悲。
甘采菊逸兮,携同颦卿。
仙乘辇车兮,不问尘寰,
人面何处兮,荒渚有骨。
神灵有验兮,不容佳侣。
恨如春草兮,划尽犹生。
朱楼有梦兮,历历如近。
欲生双翼兮,探寻鸿蒙。
碧落仙界兮,颦卿静居。
烟萝为障兮,临兹莫睹。
破苍蒲荆棘兮,誓携卿手。
献诚心怦然兮,忘却烦愁。
结缡于瑶池兮,普仙同贺。
倏忽嗟叹兮,幻影成虚。
唏嘘涕泣兮,佳缘不再。
人生不如意兮,遗恨难遣。
欷欷怅怏兮,彷徨语寂。
志哀无尽兮,虔诚是祷。
聊成礼兮,志为期祥。
呜呼哀哉!尚飨!
念毕犹在嗟悼,忽听背后有人戚戚然叫了一声:“宝玉,你好。”宝玉回头看那花遮柳隐处,影影绰绰走来一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