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
录自《楞伽师资记》
杨曾文先生按语
据《楞伽师资记》的记载,道信著有《菩萨戒法》一本,并有禅法著作《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传授弟子。此书在《楞伽师资记》的〈道信传〉中有所记载,其篇幅约占全书的2/5,是否是原著的全部已不可考。
《楞伽师资记》一卷,唐净觉撰,是对《楞伽经》的译者南朝宋求那跋陀罗和提倡以《楞伽经》心性思想指导坐禅修行的菩提达摩及其后继弟子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等人的简历和禅法的集录。如果把其中涉及到的达摩、弘忍以及神秀的弟子(包括净觉)都计算在内,共有8代24人。此书与《传法宝纪》都是禅宗北宗史书,对研究中国早期禅宗历史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然而此书久已佚失。从本世纪20年代中日学者开始从敦煌遗书中发现它的残本以来,直到60年代经过陆续发现和研究才拼凑成一个基本完整的本子。
胡适在1926年最初从伦敦大英博物院和巴黎国立图书馆的敦煌遗书中分别发现此书的三个抄本(S2054、S4272、P3436),回国后忙于其他事务久久未能整理。日本铃木大拙及其在北京的学生朝鲜人金久经处得知胡适有此书的抄本,请他借去抄写。金久经从胡适处借到此三种抄本后,将它们对照校勘,1831年以《校刊唐写本楞伽师资记》的书名由北京待曙堂出版。此后又加以修订,收入他在1934年于沈阳出版的文集《薑园丛书》之内(下简称金本)。
日本矢吹庆辉也在伦敦发现S2054抄本,在1930年由岩波书店出版的《鸣沙余韵》的图版中影印介绍,后来以此本为底本,校之以金久经的刊本,把它收在1932年出版的《大正藏》第85卷之中(下简称大正藏本)。
1949年后,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对《楞伽师资记》进行会读,对《大正藏》本和金久经校本重加审定,其成果由筿原寿雄整理后以《楞伽师资记校注》的标题发表在1954年出版的《内野台岭先生追悼论文集》之中(下简称筿原本)。
1971年柳田圣山综合利用以往的发现和研究,编撰《初期的禅史Ⅰ》,将他新校订的汉文本和日译的《楞伽师资记》、《传法宝纪》编在一起,由筑摩书房出版。柳田所校订的《楞伽师资记》是迄今最完备的校本(下简称柳田本)。
现主要依据柳田本将《楞伽师资记》中的道信传记及《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部分录出,对个别字句参考其它校本有所改动,并重作分段、标点,以方便读者参考,凡有改动之处皆加校注说明。
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
唐朝蕲州双峰山道信禅师,承粲禅师后。其信禅师,再敞禅门,宇内流布,有《菩萨戒法》一本,及制《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为有缘根熟者说。
一、一行三昧
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说般若经》(全名《文殊师利所说摩诃般若波罗经》,二卷,梁曼陀罗仙译,见《大正藏》第八册726页至739页)“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
《文殊说般若经》云:文殊师利言:世尊,云何名一行三昧?佛言: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是名一行三昧。若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当先闻般若波罗蜜,如说修学,然后能入一行三昧,如法界缘,不退不坏不思议,无碍无相。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随佛方所,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续,即是念中能见过去未来现在诸佛。何以故?念一佛功德无量无边,亦与无量诸佛功德无二,不思议佛法,等无分别,皆乘一如成最正觉,悉具无量功德,无量辩才[1],如是入一行三昧者,尽知恒沙诸佛法界,无差别相。 夫身心方寸,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
二、实相忏悔
《普贤观经》云: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是名第一忏悔[2]。摒除[3]三毒心、觉观心。念佛心心相续,忽然澄寂,更无所缘念。《大品经》云: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无所念?即念佛心,名无所念。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所以者何?识无形,佛无相貌。若也知此道理,即是安心。常忆念佛,攀缘不起,则泯然无相,平等不二。入此位中,忆佛心谢,更不须征[4]。即看此等心,即是如来真实法性之身,亦名正法,亦名佛性,亦名诸法实性实际,亦名净土,亦名菩提、金刚三昧、本觉等,亦名涅槃界、般若等。名虽无量,皆同一体,亦无能观所观之意。如是等心,要令清净,常现在前,一切诸缘,不能干乱。可以故?一切诸事,皆是如来一法身故。住是心中,诸结烦恼,自然除灭。于一尘中,具无量世界;无量世界,集一毛端,于其本事如故,不相妨碍。《华严经》云:有一经卷,在微尘中,见三千大千世界事。
三、止观双修
略举安心,不可具尽。其中善巧,出自方寸。略为后生疑者,假为一问:
㈠如来法身若此者,何故复有相好之身?
信曰:正以如来法性之身清净圆满,一切像类悉于中现,现法性身无心起作,如颇梨镜悬在高堂,一切像悉于中现,镜亦无心,能现种种。经云:如来现世说法者,众生妄想故;今行者若修心尽净,则知如来常不说法,是乃为具足多闻。闻者,一切无相也。是以经云:众生根有无量故,所以说法无量;说法无量故,义亦名无量义。无量义者,从一法生。其一法者,则无相也。无相不相,名为实相,则泯然清净是也。斯之诚言,则为证也。
坐对当觉,识心初动,运运流注,随其来去,皆令知之,以金刚慧[5]征责,犹如草木,无所别知,知无所知,乃名一切知。此是菩萨一相法门。 ㈡问:何者是禅师?
信曰:不为静乱所恼者,即是好禅(师)。用心人常住于止,心则沉没;久住于观,心则散乱。《法华经》云:佛自住大乘,如其所得法,定惠力庄严,以此度众生。
四、解行并重
㈢云何能悟解法相,心得明净?
信曰: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惟,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亦不令去,亦不令住,独一清净究竟处,心自明净。或可谛看,心即得明净,心如明镜;或可一年,心更明净;或可三五年,心更明净;或可因人为说,即得悟解;或可永不须说得解。经道:众生心性,譬如宝珠没水,水浊珠隐;水清珠显。为谤三宝,破和合僧,诸见烦恼所污,贪嗔痴倒所染,众生不悟心性本来常清净。故为学者,取悟不同,有如此差别。今略出根缘不同,为人师者,善须识别。《华严经》云:普贤身相,犹如虚空,依于如如,不依佛国。解时佛国皆亦如,即如国皆不依。《涅槃经》云:有无边身菩萨,身量如虚空。又云:有善光故,犹如夏日。又云:身无边故,名大涅槃。又云:大般[6]涅槃其性广博。故知学者有四种人:①有行有解有证上上人,②无行有解有证中上人,③有行有解无证中下人,④有行无解无证下下人。 ㈣问:临时作,若为观行?
信曰:直须任运。
㈤又问:用向西方不?
信曰:若知心本来不生不灭,究竟清净,即是净佛国土,更不须向西方。《华严经》云:无量劫一念,一念无量劫。须知一方无量方,无量方一方。佛为钝根众生,令向西方,不为利根人说也。深行菩萨入生死,化度众生,而无爱见。若见众生有生死,我是能度,众生是所度,不名菩萨。度众生如度空,何曾有来去。《金刚经》云:灭度无量众生,实无有众生得灭度者。所(以)初地菩萨初证一切空,后证得一切不空。即是无分别智,亦是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是空。所(以)菩萨修学空为证,新学之人直见空者,此是见空,非真空也。修道得真空者,不见空与不空,无有诸见也。善须解色空义。学有心者,要须心路明净,悟解法相了了分明,然后乃当为人师耳。复须内外相称,理行不相违,决须断绝文字语言,有为圣道,独一净处,自证道果也。
或复有人,未了究竟法,为于名闻利养,教导众生,不识根缘利钝,似如有异,即皆印可。极为苦哉,苦哉!大祸!或见心路似如明净,即便印可。此人大坏佛法,自诳诳他。用心人有如此同异,并皆是相貌也,未为得心。真得心者,自识分明,久后法眼自开,善别虚之与伪。或复有人计身空无,心性亦灭。此是断见人,与外道同,非佛弟子。或有人计心是不灭,此是常见人,亦与外道同。今明佛弟子,亦不计心性是灭,常度众生,不起爱见;常学智慧,愚智平等;常在禅定,静乱不二;常见众生,未曾是有,究竟不生不灭,处处现形;无有所闻,了知一切,未曾取舍;未曾分身,而身遍于法界。
又古时智敏禅师训曰:学道之法,必须解行相扶,先知心之根源及诸体用,见理明净,了了分明无惑,然后功业可成。一解千从,一迷万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此非虚言。
五、守一不移
《观无量寿经》云:诸佛法身,入一切众生心想,是心是佛,是心作佛。[7]当知佛即是心,心外更无别佛也。略而言之,凡有五种:一者知心体,体性清净,体与佛同;二者知心用,用生法宝,起作恒寂,万惑皆如;三者常觉不停,觉心在前,觉法无相;四者常观身空寂,内外通同,入身于法界之中,未曾有碍;五者守一不移,动静常住,能令学者明见佛性,早入定门。 诸经观法,备有多种。傅大师所说,独举守一不移。先当修身审观,以身为本。又此身是四大、五阴之所合,终归无常,不得自在。虽未坏灭,毕竟是空。《维摩经》云: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又常观自身空净如影,可见不可得。智从影中生,毕竟无处所,不动而应物,变化无有穷。空中生六根,六根亦空寂,所对六尘境,了知是梦幻。如眼见物时,眼中无有物。如镜照面像,了了极分明,空中现形影,镜中亦无物。当知人面不来入镜中,镜亦不往入人面。如此委曲,知镜之与面,从本以来不出不入,不去不来,即是如来之义。如此细分判,眼中与镜中,本来常空寂,镜照眼照同。是故将为比,鼻舌诸根等,其义亦复然。知眼本来空,凡所见色者,须知是他色;耳闻声时,知是他声;鼻闻香时,知是他香;舌别味时,知是他味;意对法时,知是他法;身受触时,知是他触。如此观察,知是为观空寂。见色,知是不受;不受色,色即是空,空即无相,无相即无作。此是解脱门。学者得解脱,诸根例如此。复重言说,常念六根空,寂而无闻见。《遗教经》云:是时中夜,寂然无声。当知如来说法,以空寂为本。常念六根空寂,恒如中夜时,昼日所见闻,皆是身外事,身中常空净。
守一不移者,以此空净眼,注意看一物,无间昼夜时,专精常不动。其心欲驰散,急手还摄来,如绳系鸟足,欲飞还掣取。终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维摩经》云:摄心是道场。此是摄心法。《法华经》云:从无数劫来,除睡常摄心,以此诸功德,能生诸禅定。《遗教经》云:五根者,心为其主,制之一处,无事不办[8]。此是也。 前所说五事,并是大乘正理,皆依经文所陈,非是理外妄说。此是无漏业,亦是究竟义。超过声闻地,直趣菩萨道。闻者宜修行,不须致疑惑。如人学射,初射大准,次中小准,次中大的,次中小的,次中一毛,次破一毛作百分,次中百毛之一分,次后箭射前箭前筈,筈筈相拄,不令箭落。喻人习道,念念住心,心心相续,无暂间念,正念不断,正念现前。又经云:以智慧[9]箭,射三解脱门,筈筈相拄,勿令落地。又如钻火,未热而息,虽欲得火,火难可得。又如家有如意珠,所求无不得,忽然而遗失,忆念无忘时。又如毒箭入肉,竿出镞犹在,如此受苦痛,亦无暂忘时。念念常在心,其状当如是。此法秘要,不得传非其人。非是惜法不传,但恐前人不信,陷其谤法之罪。必须择人,不得造次辄说。慎之慎之。法海虽无量,行之在一言。得意即忘言,一言亦不用。如此了了知,是为得佛意。
若初学坐禅时,于一静处,直观身心,四大五阴、眼耳鼻舌身意及贪嗔痴,若善若恶,若怨若亲,若凡若圣,及至一切诸法,应当观察;从本以来空寂,不生不灭,平等无二;从本以来无所有,究竟寂灭;从本以来清净解脱。不问昼夜,行住坐卧,常作此观,即知自身犹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如热时炎,如空谷响。若言是有,处处求之不可见;若言是无,了了恒在眼前。诸佛法身皆亦如是。即知自身从无量劫已来毕竟未曾生;从今已去,亦毕竟无人死。若能常作如是观者,即是真实忏悔。千劫万劫,极重恶业,即自消灭;唯除疑惑不能生信,此人不能悟入。若生信,依此行者,无不得入无生正理。
复次,若心缘异境,觉起时,即观起处毕竟不起。此心缘生时,不从十方来,去亦无所至。常观攀缘、觉观、妄识、思想、杂念,乱心不起,即得粗住。若得住心,更无缘虚,随分寂定,亦得随分息诸烦恼毕,故不造新,名为解脱。看心,若心烦热,闷乱昏沉,亦即且自散适,徐徐安置,令其得便,心自安净。唯须猛利,如救头然。不得懈怠,努力努力!
初学坐禅看心,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体,自按摩七八翻,令腹中嗌气出尽,即滔然得性,清虚恬静。身心调适,能安心神,则窈窈冥冥,气息清冷,徐徐敛心,神道清利,心地明净。观察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性虽无形,志节恒在。然幽灵不竭,常存朗然,是名佛性。见佛性者,永离生死,名出世人。是故《维摩经》云:豁然还得本心。信其然也。悟佛性者,是名菩萨人,亦名悟道人,亦名识理人,亦名达士,亦名得性人。是故经云:一句深神[10],历劫不朽。 (此为)初学者前方便也。故知修道有方便,此即圣心之所会。
凡舍身之法,先定空空心,使心境寂静,铸想玄寂,令心不移。心性寂定,即断攀缘,窈窈冥冥,凝净心虚,则夷泊恬平[11],泯然气尽,住清净法身,不受后有。若起心失念,不免受生也。此是前定心境,法应如是。此是作法。法本无法;无法之法,始名为法。法则无作,夫无作之法,真实法也。是以经云:空无作,无愿,无相,则真解脱。以是义故,实法无作。舍身法者,即假想身根,看心境明地,即用神明推策。 大师云:庄子说: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法句经》云:一亦不为一,为欲破诸数。淺智之所闻,谓一以为一。故庄子犹滞一也。老子云: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外虽亡想,内尚存心。《华严经》云:不著不二法,以无一二故。《维摩经》云: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即是证。故知老子滞于精识也。《涅槃经》云:一切众生有佛性。容可说墙壁瓦石而非佛性,云何能说法?又,天亲论云:应化非真佛,亦非说法者。
[1] “辩才”,柳田校本作“办才”,筿原校本同;金久经校本、《大正藏》本皆作“辨才”。“辩才”,意为巧妙宣说佛法的才能,是大乘佛教所说的菩萨所具有的智能之一,例如《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说龙女“得不退转辩才无碍”;《维摩经·方便品》说维摩诘居士“辩才无碍”。因此,校作“辩”比较得当。 [2] “忏悔”,柳田本、《大正藏》本缺“悔”字,参考金本、筿原本加。 [3] 各本皆据原本作“併除”,按原文的意思改“併”为“摒”较好。“摒除”,意为排除、断除。 [4] 此取简化字,原作“徵”,意为不须再求征知思考。另《大藏经》本据伦敦本作“徽”。 [5] “慧”,乃智慧之“慧”,《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载师子菩萨谓“以金刚慧决了此相”,僧肇解释为“金刚慧,实相慧也。”(僧肇《注维摩诘经》卷八)。原作“惠”,敦煌写本“慧”多写作“惠”。 [6] “般”字原缺,筿原本、《大正藏》本据伦敦本皆有:“般”字,今据此加。 [7] 此语原出《观无量寿经》而非《无量寿经》,故改。原语为:“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是故汝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更无别佛也。” [8] “不办”,柳田本作“不辩”,其他各本皆作“不辨”。查原经为“不办”。“无事不办”,意为一切事情皆可得成就。 [10] “深神”,柳田本、筿原本皆据巴黎本作“染神”,而金本、大正藏本据伦敦本作“染神”。所引经虽不明,从意蕴上看以“深神”为宜。“深神”即前述之“幽灵”、“佛性”。“一句”或即“一躯”之误。 [11] 柳田本原作“夷泊恬乎”,金本作“夷泊恬平”,大正藏本作“几泊恬乎”,筿原本作“恬泊夷平”,比较而言,以“夷泊恬平”为好,意为心神平静恬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