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学源流略讲》--05--初期大乘佛学(中)--吕澂
第三讲
初期大乘佛学
(公元50--400年,案达罗王朝中期----笈多王朝初期)
第二节
龙树的学说
组成一复合词时,要发生音变,如两个a连用时,读a的长音,所以玄奘把它音译成“那伽阏树剌”),玄奘译
为“龙猛”。nāgā是“龙”义,arjuna译为“猛”,可能是取了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里般度族五兄弟第三
人arjuna的意思。因为史诗中他是最勇猛的一个,所以arjuna也就代表勇猛。这是新译。罗什旧译为“龙树”,
传说其师姓龙,他是在树下出生的。西藏译为“龙成”,这是照原文字义译的,因arjuna的语根ar是“成”的意思。
龙树在通达了大乘经以后,又回到南印度,着手创立学说,广事宣传。他得到了住地憍萨罗国王的支持,为他在黑峰山用九亿金钱修建一座五层伽蓝(法显、玄奘去印度时,还见到这个伽蓝的遗址)。晚年,他还到了东南印度靠近阿摩罗缚底大塔西北五十公里的吉祥山,一直住在那里,最后便自杀了。龙树自杀的原因,大约与政治有关。据玄奘传说,他得了长生术,也使信仰他的皇帝长命不死,最年轻的太子久久不得继承王位,于是有人给太子出主意说,菩萨一切都能舍的,你可以向龙树要求把他的头施舍给你吧。龙树只好自杀(《大唐西域记》卷十)。另外据传记说,龙树宣扬大乘,与部派佛学以及婆罗门等教派有斗争,后来有个小乘法师给他一重逼迫,他就死了。从这两个材料看,当时不但有思想斗争,也有政治斗争,而且斗争相当激烈。
从龙树组织学说的经过看,他的大乘思想原是东南印度大众系发展出来的那一部分。随后他到各地访求以及最后大龙把他引入龙宫,见到当时尚未流行的大乘经,这一部分则是由他才开始介绍的。《龙树菩萨传》里有这个记载,龙树自著的《大智度论》最后一卷也说到,有许多大部头的大乘经是在龙宫、阿修罗宫里藏着的,说最小的篇幅也有十万颂。当时流行的二万五千颂般若,人们已感到分量大,难于接受了,十万颂则只能藏之龙宫,待人而传了。这种传说,据后人研究,还是有事实根据的。北印度一带,对龙的传说很普遍,他们说的龙不在天上,而是在雪山。地上常年流着的江河,都发源于雪山,所以北印度传说山上有雪水积成的大湖,龙就住在那湖里,称之为“龙宫”。如果说龙树确由龙宫中得到大乘经,这就是说他从北印度雪山深处去取得的。至于说雪山有老比丘等,也只是暗示分布在那里的部派佛教中思想比较前进一些的学者而已。
在龙树著作中,有一类是释经的,主要有《大智度论》。这部书在他的传记里也提到过,说他著有《优婆提舍》(议论)十万颂。这种体裁是解释经文,并加以发挥的,可能就是指的《大智度论》。它解释了当时最大的一部经《大品般若》,译本一百卷,尚非全书。据说对般若第一品的解释是全译了的,即达三十四卷,其他各品照此译下去,当在千卷以上。罗什认为中国人不习惯这种烦琐的议论,从第二品起,就择要译出,共成一百卷。另一部是《十住毗婆沙论》,是注释《华严十住经》(后来译本名《十地经》。此经是《华严经》的中心部分)的。“毗婆沙”为广论之意,注释的不是经的正文而是经的重颂部分(经有正文,有颂,颂又有前有后,后边的叫重颂)。汉译有十七卷,只讲到第二住,也非全文。此书是罗什之师佛陀耶舍口传的诵本,他只记得这些,所以译得不全。但是此书在龙树学说中地位是颇为重要的。
最后一类是与政治有关的著作。大乘学说与以前佛学不同,是将世俗事与出世事融合起来的。当时龙树受到甘蔗王的支持,因而有对统治者的说教。此类著作汉译有两种:一是颂文体裁的《宝行王正论》(陈真谛译)。“宝行王”即玄奘、义净译的“引正王”,梵文“婆罗婆汉那”,原是案达罗王朝的姓,因为过去人们的历史知识不足,此时虽已改朝换代成了甘蔗族,还错误地把前一朝代的族姓沿用下来。此书是专门对甘蔗王讲如何治理国家,如何信仰佛教等等,表达了大乘的政治观点。二是书信形式的《劝诫王颂》,我国前后经过三译。王,也是指的引正王。据《南海寄归传》卷四介绍,印度当时流行许多著名的赞颂,龙树此书就是其中之一,称为《密友书》。它以诗代言,劝引正王相信三宝,如何对待臣民,特别是劝王要支持佛法。信的内容也寻常,但文字很优美,所以在印度十分流行,有点像中国过去的《千字文》之类,成了家喻户晓的读物。
在西藏文译本中,龙树著作保存得相当多。因为西藏把龙树看成是密教的祖师,十分重视。在西藏大藏经里,计有译本一百一十八种,内容相当芜杂,许多是密教的。分类而言:(一)赞颂十九种,(二)密教解释五十一种,(三)显教解释及杂著四十八种。其中与汉译重复的,只有十一种,不到它的零头。所以研究龙树学说,应当注意藏文中保存的资料。这些著作中,主要是有关显教方面的,开头是《正理聚》,共计五种:(一)《中论》,(二)《六十颂正理论》(赵宋时有汉译,译得不好),(三)《七十颂空性论》(汉译《十二门论》中提到过此书),(四)《回诤论》(有汉译),(五)《广破论》(此书比《回诤论》更进一步详细破了正理派的十六谛)。以后到了宗喀巴时代还加了一部《宝鬘论》,即《宝行王正论》。此外,还有一部值得怀疑的书:《二十颂大乘论》,西藏人相信它是龙树的著作,并发现了梵本,1956年,意大利罗马将其作为《东方丛书》的一种印行。另外,还有一种把许多大乘经贯串起来的书《一切经集论》,宋代有过汉译,名《大乘宝要义论》。以上是西藏方面保存龙树著作的情况。
从学说广的方面看,他首先抓住了佛学的根本问题,即究竟的境界问题(佛的境界)。他认为最究竟的境界应以菩提为目标。而部派佛学则多偏重解脱,如《异部宗轮论》说三乘之不同在于解脱之不同,并辨解脱之道有同不同。大乘则着重于菩提、智慧。佛陀,就是觉者,已含有菩提的意义在内。但是,完全把菩提当作佛体,在部派时代还不是大家能同意的,如《论事》是上座系的主张,它所反对的论点之一,即有以菩提为佛说。这种论点是那时北道部的主张,北道部属大众系,后来的发展接近大乘。此时龙树,即抓住这一根本问题,然后从多方面来丰富它,组成大乘学说的体系。菩提的内容,从《般若经》中看,它包括了“一切智”、“道相智”、“一切相智”三个方面。“一切智”是部派佛学的最高智慧,意思是什么法相都能知道(其实是一种“共相智”)。“道相智”,不仅有了懂得一切的智慧,还连带知道得此智慧的方法,方法还不限于一种,包括大小乘的道都在内。“一切相智”,则非但知道一切法的共相,而且知道一切法的自相。从这三方面来阐述菩提,内容显然比部派佛学讲得更完备了。
所有大乘思想,都是为了成就这个菩提,为了菩提得以形成的资粮(条件、材料),用这一思想组成的著作,名《菩提资粮论》。龙树写的是颂本,还有他本人的注释。据《龙树菩萨传》的记载,注释有五千颂,已经失传,现在只有自在比丘的一个简注,还很扼要。从注释看,论的体系,是把有关大乘的说法都融合在六度之中,并旁通四处(实、舍、寂、智)、四无量(慈、悲、喜、舍)。不仅四处为部派佛学所公认,而且四无量还是佛教外诸学派都相信的梵行(认为四无量可以带来往生梵天的幸福,是诸学派共同追求的目的)。《菩提资粮论》把这些思想都贯穿在里面,可见包括得很宽。但它也不是简单地汇集,而是比部派和其他学派讲得都更深了。例如四无量中的“舍”,小乘的解释,就是舍弃一切和无执著的意思;龙树的解释是“入甚深法界,灭离诸分别,悉无有功用,诸处自然舍”。意思是说,入甚深法界,万法一如,无有分别;既无分别,自然不着,不着自然舍。把所有的学说都融会贯通于一论中,这是龙树学说广的一个方面。
此外,《论》中还讲到求得菩提的方法,这方法就是“修集”(修习)。“修集”有两重意思,一是反复地学习,一是把知识积累起来,两者又是统一的,即在反复学习中积累。《论》中对此讲得很具体,并照顾到当时佛教一般的修习形式,以取得调和。修习有二,一是“福业”,二是“慧业”。讲修“福业”时,有所谓忏悔、称赞、回向等等。讲修“慧业”时,特别提倡方便,即提倡智慧的运用。在《般若经》中本也有这类内容,讲智慧也讲要善巧的运用,但经文散漫,不容易看出,经龙树如此一提示,就很明显了。(他将《大品般若》分成前分着重智慧的本身,后分着重于方便----般若的运用。泛泛地看是看不出的,经他发挥就感到明显、集中了。)可见大乘的智慧,不能脱离方便,尽管还是用一般的“三解脱门”(空、无相、无愿),但因着重于智慧的运用,对三解脱门,都是“学而不证”,就是说,学习了而不要求立即得到结果。所以,在大乘看来,修习这些资粮的究竟,拿最后的涅槃来讲,并不是无余涅槃,而是无住涅槃。这就超出了涅槃的一般意义了。另外,在修习过程中,因人的能力不同而有不同的修习方法,能力充足的可用直接的方法,一般的人还需要有各式各样的辅助办法。这样,《论》就把大乘经所说的如念佛三昧、般舟三昧、菩萨藏教授等等方法,都吸收进来了。所以这一组织,相当广阔,既有重点,又有系统。
再从学说的深度方面看,对方法论更有一番创新,这就是《宝积经》里讲的“中道观”。它比空观更进一层,有空观而不着空观。但龙树对空观的运用和解释,又比《宝积经》前进了。他以此作为根本的方法论,在意义上与《宝积经》也不尽相同,是对部派偏执一边的说法给予彻底批判的。对这问题的具体阐述,见于所著《中论》一书。
《中论》对“中观”下了一个定义,见该论第二十四品《观四谛品》的末颂(印度写作习惯,无一定格式,看行文方便,到要紧处,画龙点睛,一语道破全书要义。定义不一定在论的开头提出。《中论》有五百颂,二十七品;论的本宗二十五品,此颂见于第二十四品):“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汉译把原意的精神基本上表示出来了,但仔细推敲,还觉意犹未尽,原文尚在,可以勘对。中国佛学家也很重视这一颂,特别是后来由此论立宗的各派,如三论宗、天台宗,更为注意。因颂中有三个“是”字,遂称为“三是偈”。天台把“空、假、中”看成是实在的谛,所以又称此颂为“三谛偈”。颂的原意是批判部派佛学的偏见。佛学的根本原理是缘起,部派佛学对缘起的说法不尽相同,其中有部的说法,最为片面。他们主张“一切有”就以缘起为根据,如讲六因、四缘,结果把凡是从因缘而生的法,都说成是实有的了。龙树此颂,主要就是针对有部。“众因缘生法”,就是指缘起。缘起之法有两个方面,第一,是无自性,即空,“我说即是空”。这个空是存在于认识之中的,是以言说表现出来的,所以说“我说”。所谓“法”,事物、现象等本身,无所谓空与不空。有部的说法则认为法在概念上是实有。龙树又指出,仅仅这样来认识空还不够,所以第二,还应明白诸法是一种“假名”:“亦为是假名”。这就是说,如果光说空,不就否定一切了吗,世界上何以又有千差万别的事物呢?为了不产生这样的误会,所以说法虽然是空,而还有假名。《大智度论》把“假”音译成“波罗聂提”,别处也译为“施设”、“假设”,意思一样,都是指概念的表示。概念表示不外乎语言、文字(佛学也叫“名言”)。由此看来,对缘起法,不仅要看到无自性(空),而且还要看到假设(假有)。二者又是相互联系的,因其无自性才是假设,因为是假设才是空。用这种方法看待缘起法就是“中道观”----既不着有(实有),也不着空(虛无的空)。这就是龙树讲的中观方法,是他对中观所下的定义:实际上,中观思想是直接由缘起空思想发展来的。
中观思想是怎样发展的?《观四谛品》对这问题的来龙去脉也有明白的解释。“中”是从“空”发展出来的,是对“空”的进一步认识,由此而连带着产生“假”,又综合“空”“假”而成立“中”。但一般人不这样认识,把“空”看成极端而发展到“零”、“否定”。部派佛学者的认识就是如此。他们讲,如果把缘起看成无自性、空,就会破坏佛说的一切。佛首先讲了四谛,如否定了四谛,依之修习的人也不会得到四果,四果既被否定,作为它预备阶段的四向也没有了,这样就无僧宝,无僧宝也就无法宝,无佛宝,总之,一切都没有了。非但如此,佛说的因果既已全无,世间因果也不能离佛说因果而存在,也就破坏了世间法。但龙树认为这不过是对空的一种误解。为了清除这种误解,对空的真义作进一步说明,也有一颂:“汝今实不能,知空空因缘,及知于空义,是故自生恼。”意思是说,你们对空的三重意义不了解,所以才产生误解。空的三重意义是:(一)空的本身,(二)空的因缘(所为),(三)空的意义(空义之“义”原有两重含义:一作境界、对象解,二作用处、意义解。此处是第二种意思)。这意思就是说,应该首先了解空的本身是什么,同时也要知道为什么要讲空,最后还要了解空的实际应用,它的意义所在。空的所为,乃在于显示胜义谛。佛学把佛所说法分成层次,有了层次才能了解佛法的真义,要分层次就得有个标准,这标准叫谛。一般以二谛为标准,以世俗谛来说一切法是有,以胜义谛来说一切法空。所以说“空”的作用之一是它可以显示胜义谛。空的实际应用就在于有空才能有种种设施,如四谛、四果、四向、三宝等等。如果没有空,一切法都有决定的自性,那就无法作这些安排。对于“空”能做这种理解,就不会把它看成是简单的虛无了。佛学所施设的一切,都是放在空的方面来讲的,要先将不正确的看法去掉(空),才能给予正确的安排。由此看来,中观把空同假名连带起来看,乃是对空进一步认识所必然得到的结论。
龙树的主要思想,集中地表现于所著《中论》一书中,如果原始要终地讲,就是该《论》所提出的“八不缘起”和“实相涅槃”两种理论。前者属于他学说体系中“境”的部分,后者则与“行”“果”部分相联系。从哲学角度看,八不缘起相当于对世界的解释,实相涅槃相当于变革、改造世界。掌握了这两种理论,对掌握这一家学说的要点也就差不多了。
八不缘起见于《中论》开头的两个归敬颂,原不计在本文之内,只作为本文的引子,但对全论来说,正如青目的《释》指出的,它解明了写这部论的目的。不仅如此,后来无着为解释此二頌,还写了《顺中论》一书,论的全名是《顺中论义入大般若初品法门》。般若那时发展得很大了,“初品”指的是广本十万颂,那么大分量的般若经,照无着看,从此二颂就可入门。他在《顺中论》开头还说:“如是论偈,是论根本,尽摄彼论”。说这两颂把《中论》的全部思想包摄无遗,可见其重要了。这可以代表印度学者们的看法。中国方面,罗什传译了龙树学说后,就出现了 “三论宗”。三论宗人,对此二颂说成是“诸佛之中心,众圣之行处”,说是诸佛用心之所在,众圣所行之事都在于此了。同时还说是“正观之旨归,方等之心髓”,是大乘正观的根本。可见也将它看得特别重要。
为什么要重视这两个颂呢?当然也是有根据的。原来佛学的根本思想,就在于正确地说明因果现象,即说明所谓缘起的道理。在原始佛学时期,是以人生现象为重点来讲十二因缘的,用十二因缘把人生现象串连起来,并且说明它们互相依持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空泛的,而且各个环节之间都有必要的条件,如“行”的发生,必要条件是“无明”。当然也还有其它条件,但“无明”是不可缺少的,起决定作用的。其它各支,都是按此方式加以组织。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现象的所谓正确解释,而他们的全部境行果理论,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后来缘起学说有所发展,不但涉及人生现象,而是以人生为中心扩大到宇宙的一切现象去,把宇宙的一切现象也看成是互相依持,并看出其中的主要条件所在。当然,这种扩大了的缘起说,也要有一种所谓正确的解释,但是已非那种仅限于人生现象的缘起说能够说明的了。因为原始佛学讲的缘起是有所偏重的,如讲生灭无常,这个理论联系到实践,是对人生的一种价值判断,认为无常故苦,苦则应灭,以至到涅槃清净。诚然,当时人们固然有苦,但苦的真正原因却不是佛学能说清楚的。这种学说在原始佛学时还能维持过去,而且也发生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把它扩大到对整个宇宙现象进行解释,尽管这种解释也与人生现象有关联,如只简单作生灭无常、苦等价值判断,那已显然不够,而且也不能说明事物的真相。因此,就在缘起的基础上发展出两种极端看法:一是有部的看法,认为一切现象都是实有。为什么呢?因为它们都有缘起作根据,不是凭空产生,是有条件的。另一极端看法是大乘思想中认为因缘生法是空,不实在的,这是对实有说的直接反对。它虽然纠正了“有”的极端,却又陷入了“空”的极端,一切虚无,一切都落空。当然,这两种极端看法都是不正确的。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正确地理解空。这就是缘起理论在龙树以前所经历的一个发展过程。
到龙树时期,他认为释迦提出的缘起论是全面的,不单纯说有或说无,而是有无的统一。如从因果关系上说有无,所能推论出来的不外乎生灭、常断、一异、来去等现象,这些都是由时空上因果相望而说的。但是真正的缘起说,在龙树看来,对八个方面都是不能执著的,如果执著了,就等于戏论。戏论是个比喻,印度把人们认识上的概念也看成是名言,尽管未说出口,但构成了概念,就是无声的言说。名言有有用的、无用的、正确的、不正确的,无用或不正确的名言,就是戏论。照龙树的说法,在缘起论上单纯执著生灭等,是不正确的,所以是戏论。而佛所说的缘起,是超出戏论,是消灭戏论,也可以说是寂灭状态。所以颂说“善灭诸戏论”。这句话,据梵藏本有两层意思,一是息诸戏论,二是息戏论后成为寂灭状态。汉译只谈灭戏论,将另一层意思略去了。用以上这种观点讲因果,是过去所有各种因果说中说得最好的,所以对佛致最高的敬礼。意思是说照佛这样的说法,加以发挥,就是此论的宗旨。
生灭等八个方面,是龙树根据《般若经》里所常提到的偏见,加以本人的经验,在组织学说时归纳出来的。当然,偏见不止这八种,但这八种可以概括一切。既然龙树的八不缘起是这样得出来的,有些注释者常联系到具体的不正确的主张来作解释,如当时佛教内部,部派佛学偏于生灭,外道偏于常断、一异、来去。外道中正统婆罗门是常见,顺世唯物论学派偏于断见(顺世派认为尽管宇宙不断,但人生现象、个体生命是必然要断的)。数论派是一见(认为因果是一,因中有果,果从因转化而来),胜论派是异见(认为因果是异,因中无果,许多因积累起来才有果)。来去的偏见,如相信人从自在天生,即是从自在天来;再如说每个个别的人都是从梵生,这在梵说来,是梵到人那儿去。总之,这些片面的看法,可以联系到佛教内外的各种说法,而龙树统归之为“戏论”。龙树的缘起理论超出了这一切戏论,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得出对现象实在的认识,达到真实,也可叫“实相”。
龙树这种理论在哲学上的意义是怎样的呢?他以为用平常的概念,是不可能认识世界实相的。但是,人的认识又离不开概念。假使说,完全不用概念,那么只有下列两种情况才可能:第一,与感觉联系的直觉,即直观地听到见到就是,这样就不能发展思想,这样的认识是片断的,不是正常的思维规律。第二,像古希腊末期的直观派主张的神知,不借助任何概念,直接认识神,与神合而为一。龙树的缘起理论,就含有一点这种神秘直观的意味。他主张息戏论,用般若(智慧)与对象直接交通,中间没有任何间隔,也无须任何媒介,这种作用,他们名之为“现观”。后世对此现观还有一个很好的比喻:“如哑受义”(见《摄大乘论》。受,领受。义,指境界)。不会说话的哑人,对境界不仅有一般的感觉,而且有所领受,但不能言说。俗话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的感受比能用言语来表达的更为清晰深刻。可见“现观”是面对面的直接体会,而且体会得更深刻。从这方面讲,龙树的“现观”就带有神秘直观的色彩。但是他讲般若并不局限于“根本般若”上,他是主张先掌握了“根本般若”后再发展它,这也是合乎人们思想规律的。他们把这发展了的认识叫“后得智”。所谓“后得”就是在“根本”以后还要有一种认识,而这种认识同概念又有联系了。所以从“根本”上说是“无所得”,这与概念没有关系,但“根本”以后还是“有得”,这与概念有联系。还可以推想,为什么“根本”是“无所得”呢?那是因为“根本”之前的所得是戏论,戏论灭自然是“无所得”,所以要先扫除戏论(息灭诸戏论),到达根本无所得阶段----这是要经过实践的,然后再与概念联系对世界认识,那时才能得到实相。如龙树《中论》的皈敬颂就是得到了实相的认识。“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因缘法”虽出自佛说,但是被曲解了而有戏论偏执,即要否定而说是“空”,再进而认为这是“假名”。假名还是与概念联系着的,但这种概念已是恰如其分的假名,是与空联系着的假名,而不是实有之类的戏论,这就是中观。龙树缘起说的哲学意义就是如此。
八不缘起的理论,讲的都是关于认识“境”的方面。
其次,从“行”与“果”的实践方面看,佛学的最终目的在追求涅槃。开头所追求的涅槃是消极的,是如同吹熄灯火一样消灭完事。这是从判断人生现象为苦作出发点的。既然人生是苦,当然进入消灭了的状态要更好些。后来涅槃理论有所发展,特别是由于缘起说的发展,就不是消极的了。讲涅槃也联系到一切法,应该是去掉不相干的戏论,显示一切法的本来面目,即实相。所以,龙树讲的涅槃,其实践的基础就是“显示实相”。这个涅槃究竟境界乃来自对实相的认识和应用。这究竟境界,当然也有一个极点(绝对的地步),那就是“无余涅槃”。从前讲无余涅槃是把苦灭尽,直到人死后焚骨扬灰什么也没有了才行;龙树在此讲的“无余涅槃”则是指实相的完全显示而言,要能达到究竟,完全显示一切法的实相,才是极限。在达到这个极限之前,叫“趋向涅槃”,即在趋向无余涅槃过程中,也可以说是一种涅槃境界,相对无余而言,就叫“无住涅槃”。在趋向过程中随时可以停下来,但一停下来就不是无余涅槃,所以他不主张停下,而主张“无住”。怎样才会无住呢?这是从缘起的认识出发的。他们认为,世界一切都是互相依持、互相联系的,人与人、人与生物也是互相联系的,人不能看成是个体,而应看成是整体。所以在趋向涅槃实践中,不是要一个人的单独行动,而是要全体都行动起来。单独趋向是自利,在缘起的条件下,单独自利是不可能的,要自利利他,甚至要以他为自。这样,把自己融合在众生的汪洋大海中,利他就是自利。因此,在趋向涅槃的道路上,就觉悟到有许多事要做,实现究竟涅槃的行为是完不成的,是停不下来的,这就有了无住的境界。这是无住意义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从实相看来,一切法的实相就是指的与涅槃相持的世间事物实相。世间是流转生死的,涅槃是超出生死流转的,但是世间一切现象是毕竟空,以空为实相,这实相也就成为涅槃的内容。所以世间与涅槃是一回事,由实相把两者统一起来了(当然两者不可混同)。这样,在趋向涅槃的过程中,只要世间是无尽的,就不会歇下来,就不会离开世间去另求涅槃。世间即涅槃,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涅槃也应该是无住的。
龙树《中论》中的主要思想大概如此。八不缘起与实相涅槃即可以概括他的学说。
最后,讲一下龙树学说对以后大乘发展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有四点:
―、他的理论完全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讲的,处处与认识论联系在一起,如讲对宇宙现象应该如何认识,怎样认识才算正确,还讲到应当怎样运用概念才得到正确认识等等。这个方向指出来以后,就决定了后来大乘佛学发展变化的途径。龙树的主张,有的同意,有的反对,所以既有发展,也有分裂,但是都没有超出他所指出的方向,也就是说,都建立在认识论的基础上。例如,三是偈中提到的“假名”这一概念的发展就是一个例证。“假名”的原意是“假设”“施设”,梵文是Prajñāpti。后来从这个字又引出Vijñapti一字,汉文常译作“了”或“表”(如表业、无表业)。Vijñapti这个字是由“识”(Vijñāna)变化而来,是识的过去分词,不但是识义,且有“识所表现出来的”意义。龙树第一次提出“假名”这一范畴,“假”用语言表示谓之“假名”,而在思想上的表现则谓之“了”,即“识”。后来就说成缘起法是空,但另一方面是“唯假”。向后发展,就说缘起法但有思想上的表现,谓之“唯表”,也就是“唯了”。由“唯假”到“唯了”(唯识)的思想变化,是很值得注意的。初期把“假”与“表”两个字看成一个字,曾经通用,后来才分清界限,表示两个不同的意思。这就说明:“唯假”、“唯识”这两种思想是有先后的、内在的关系。龙树的思想是指示了向唯识发展的这一方向。
二、龙树的思想带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如他所说的“实相”,所谓正确的认识,并不是从客观实际出发的,所以他讲到“根本般若”部分就不能不带有神秘直观的性质。再从社会根源看,他的学说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也得到了当时统治者更多的支持,这就注定了他为维护统治者的利益而不能不具有唯心论的色彩。当然,他所依据的《般若经》也有唯心论的倾向,但其程度远不如他所组织的学说那样浓厚。他在《大智度论》(二十九卷)讲念佛三昧时,也就引到《华严·十地经》关于“三界唯心”的说法。在其它地方,他也尽量贯穿唯心思想。这对以后大乘的发展,特别是对无着、世亲等建立的瑜伽行学派,影响是相当大的。瑜伽行派以唯识为中心,唯心论更浓厚了,其根源不能不追溯到龙树。
参考资料
1、秦译:《龙树菩萨传》。
2、王沂暖译:《印度佛教史》,第15章。
3、林志钧:《藏译印度佛学论著录目》,载《现代佛学》1953年第2、 3期。
4、秦译:《中论·观因缘品第一,观四谛品第二十四,观涅槃品第二十五》(均略阅)。
5、隋译:《菩提资粮论》,颂本,又藏要本,首大科。
6、吕澂:《印度佛教史略》,本篇下,第2章各节。
①阏:è,门扇;闸板。yān,阏氏 yānzhī 汉时匈奴单于之正妻的称号,如大阏氏。yū,此种发音多为口口承传的错误,但也有部分古籍当其为“瘀”的通假字。ye ,岁阴名。卯年的别称。
②剌: [là]违背常情、事理:乖~。~谬。~戾。 [lá]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