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只要你在路上不出意外,比如别撞上劫道的或劫色的,那么,沿这条江顺流而下,你一定能到东海。你要是不信爷们的话,这世界上,就没有人可以信了。老龟郑重地说。我说我信,再过两天就是我妈到江边哭我的日子,她哭完我就上路。
孤身在旅途,人也好,鱼也罢,都会感到孤独。我自然不例外,但我有排遣的办法。赶路的时候,我脑子里连续计算我游过的里数,力争精确到小数点三位。老龟说到东海的距离是十万里,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游了八百零九点六二五里。我的脑子每天忙于计算里程,太阳穴一挑一挑地疼,便无暇顾及孤独。其实这些简单的数字累加运算对于人类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条鱼,则要相当高的智慧。当然,我不是一条普通的鱼。
游累了,我停下来休息,开始想我过去的事儿,从儿时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想起,一点一滴地想,尽可能详细再详细,把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表情、起因、发展、持续、高潮、低谷、结束等等,都力争回忆得生动活泼。我就这样解决了漫长旅途上一个最要命的问题,孤独。孤独有时候可以把一个人,或者,一条鱼,给弄得发疯。
一条大鱼游过来,与我轰然撞上,撞得我头昏眼花。我恼怒起来,说妈个逼的你没长眼啊!大鱼“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转身游走了。我看见了大鱼看我时那巫婆般一闪而过的悲凉眼神,不禁哆嗦了一下。
小说写到这儿,我心里挺难过的,也很后悔。那时候我刚来到人世,年龄小不懂事儿。我当时要是对那条故意撞我的大鱼客气点,态度好点儿,比如说声对不起,也许我的命运不是现在这样的。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鱼。我长大,然后和一个我爱的女孩结婚,我们在床上制造一大堆孩子,快快乐乐过日子。
我被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抓住,“呼”地拎出了水面!这是我爸的手。我问,爸,我是人是鱼?我爸的嘴唇被冻成了烤鱼片的颜色,他暴躁地说,你给我闭嘴!再呆一会儿我们都变成鱼。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他妈的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好的,怎么一睁眼就掉进水里了,还多了一个小崽子!他嘴里嘟嘟囔囔,一只手紧紧把我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妈的胳膊。他目光急切地搜寻哪个方向是岸边。月光下,我妈的脸死人一样惨白,她像天使那样微笑,慈祥地看着我,眼睛里跳动喜悦的光芒,她说,孩子,你是我的儿子啊,你当然是人。
那条撞我的大鱼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跳起来卷了一个浪花,扭头冲我喊,他们在骗你,你是一条鱼!我忽然很愤怒,冲着鱼说你给我闭嘴!
这是一个我非常不喜欢的世界。寒风阵阵吹来,像刀一样切割我光滑娇嫩的皮肤。我皱皱眉头,开始很响亮地哭。黑夜中,我的哭声在波浪拍击的水面上迅速滑行,滑出去很远。那很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人头此起彼浮,他们跟我一样在哭。
一九六九年六月九日夜,东北辽宁省抚顺市苗圃农场,天降暴雨,山洪暴发,方圆百里被淹,死人万余。我生下来,很多人死去。
我慈祥地看着这个小家伙。它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很调皮。我童年的时候,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我问,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为什么不陪你玩儿?
他们出去工作了,得养家糊口啊,小家伙体谅地说。你一个人玩儿害怕不?我问。
有啥害怕的啊,今天早上一头小熊崽儿来河边,把我叨在他嘴里,弄得我咯咯笑,哎!可惜小黑熊最后把我吐出来回家了,我喊都喊它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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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一大早天黑着就离家,我腰上拴着绳子,绳子另一头牢牢绑在床脚上。绳子大概三米长,一天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包括便盆,全在这三米范围里。大人们晚上天黑回来,我被松绑,那松绑的一刻,幸福极了,我清脆地喊,爸!妈!爸!妈!爸!妈!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我百无聊籁,呆脸透过帐窗看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忽然一条小灰狗拱开帐门,唯唯缩缩走进来。我顿时大为兴奋,拼命舞动双手,脸上绽放热情洋溢,态度万分友好。我说过来啊!过来啊!你过来啊!
小狗远远地蹲在门口,警惕地看着我,好像要随时开溜。为了留住它,我开始向它扔所有吃的东西,包括我的午餐...... 所有吃的扔完了,我扔玩具,扔枕头,手纸,这些扔完了,我开始解鞋带、脱裤子...... 然而小狗对任何不是吃的东西不感兴趣,好奇了一会儿,一扭头跑掉了。
我又气又急,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嚎啕大哭。
晚上大人们回来,我已经饿扁了,正在掘地上的泥往嘴里送。帐篷里一塌糊涂,仿佛这里刚刚打完一场群架。我磕磕巴巴讲了事情经过。我爸大叫起来,这儿谁有闲功夫养狗,那是一只狼啊!
刹那间,他们都愣住了。我妈半晌缓过神来,把我搂在怀里,眼泪卜簌簌掉下来。
第二天,我被带到工地上,那里真是一派热火朝天!到处彩旗飘飘,高音喇叭反复播放激昂的歌曲。大人们像疯了一样干活,那叫劳动竞赛。我乐坏啦,在沙堆上蹦着脚为他们加油。那会儿你要是问我,喂!小家伙!去不去迪斯尼乐园玩儿啊?我肯定告诉你,不去!不去!哪儿也不去!我就呆在工地上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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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鹅很热情,哦哦地问这问那。男鹅有些发闷。八九只小鹅围着我转来转去。大概很少来客人,小鹅们看上去羞怯、好奇、兴奋。我问男鹅,兄弟,有不顺心的事呵?男鹅瞟了我一眼,闷声闷气地说,没有!
女鹅叹了口气,说他爹正闹心呢。当初我们两口子也没计划好,一口气养了这么多孩子,现在可好了,可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猎杀天鹅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我们家老三上个星期出去找吃的,就再也没回来,估计让人捉去给炖了。我和他爹这几天正合计着,要把孩子们送进动物学校,接受点儿教育,学点儿文化,有个一技之长,将来可以到城里动物园找份稳定的工作,听说那里管吃管住,看病报销。可是,这一大笔学费愁死个人。
班主任把她安排和我一桌,特意叮嘱我,“好好照顾她!”
从此路丫丽像个跟屁虫,上课下课,一步不肯离开我,我上厕所,她就在外面等著。班上有个坏蛋宋刚,专门跟路丫丽过不去。我知道宋刚其实是跟我过不去,他不服气我,他说,我爸是工人,大牛他爸也是工人,但他爸干的活儿比我爸的脏多了,他爸一天到晚脏得像头猪!凭什么让大牛当班长,我老宋就不行?宋刚编了一个顺口溜,“那谁谁呀,搞对象呀!上了厕所,就上床呀!”宋刚一哼哼,一帮坏小子就乐颠颠跟著唱。我很恼火,张开双手像轰苍蝇一样轰路丫丽,去去去!以后离我远点儿!路丫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慌慌张张跑开了。
第二天一早,路丫丽早早在校门口等着,她一见到我,赶紧小碎步颠颠跑过来,”噌”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黄橙橙的苹果,讨好般递给我。我的眼睛刹那间瞪成了苹果。山区不产苹果,我没见过真苹果,只在画报上看过。上美术课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画苹果,用蜡笔涂上厚厚的红色,要是我认为苹果还没熟,就涂上浅浅的青色。我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黄颜色的苹果!
这个香喷喷的苹果,就此买断了我的一生,当然,还有路丫丽的一生。
我的手哆嗦着,接过苹果,举在眼前翻来覆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琢磨着这第一口应该下在苹果的什么部位。然后我发现这个问题还没有想清楚,苹果已经有三分之一不见了。
多么美妙的味道!我舌头上每一个味蕾都被这味道沁透了,泡酥了。我的身子被苹果散发出来的浓浓香气熏得像棉花团一样稀松,我软得像一根面条,我不得不蹲在地上啃完了这个苹果。路丫丽笑咪咪地陪我蹲下来,笑眯眯地瞧着我吃。瞧得出来,看吃苹果的人比吃苹果的人还要快乐。
我把苹果核儿细细嚼烂咽进肚子后,暗暗发誓这辈子要把路丫丽当成妹妹来保护,我要揍死所有再敢为难她嘲笑她的人!我一会儿就去找宋刚,我他妈的宰了这个小王八蛋!我打了个嗝说路丫丽以后我就叫你小鹿吧,你走路就像一只小鹿那样好看。小鹿歪着脑袋,很甜地笑了,说行。
过了很久,我才模模糊糊地知道,小鹿的爸爸,是这个几万人工厂的一把手,党委书记。小鹿爸爸是北京人,见过毛主席。这可把我吓得够呛,我听说毛主席有一个特别黑的朋友送了他一个很黄的苹果,毛主席没舍得吃,送给了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也舍不得吃,做了个玻璃罩子给保护起来。我立即想起了小鹿送给我的那个很黄的苹果,会不会是毛主席送给小鹿爸爸的?
我心惊胆颤地问小鹿那个苹果你是不是从玻璃罩子里偷出来的?小鹿眨眨眼睛问什么玻璃罩子?我从筐里拿的,我们家一筐呢!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小鹿你吓死我了,要是那个苹果是毛主席给你爸的,让我给吃了,我爸准得抽我大耳光!我问小鹿你爸抽不抽你耳光?小鹿神气十足地说,他敢!我抽他耳光!就像这样!说完小鹿冷不丁轻轻抽了我一个嘴巴。我一下有点儿找不到北。
耶稣说,如果有人抽你左脸,你把右脸也伸出来,这话说得多么人性而又准确啊!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班上排练<< 红灯记 >> ,长相很帅的我自然是扮演李玉河的不二人选。小鹿个头小,扮李奶奶,班上一个非常漂亮的高挑小姑娘扮李铁梅。小鹿不想当奶奶,想当李铁梅。我于是去找班主任,说如果不让小鹿演李铁梅,我就不演李玉河。进老师办公室前我心里直打鼓,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对。老师问这是谁的主意,我没敢说是自己的,吞吞吐吐说是路丫丽的主意。没承想班主任一口答应,我大喜过望。
我开动了脑筋,宋刚一直欺负小鹿,我在放学的路上截住他,两人磕拳摔跤干过几架,我曾打得他鼻子蹿血,满地找牙;他也用瓦片划破过我的头皮,让我哭嚎着跑进医院包扎。现在我意识到,与敌人较量,如果用武力解决不了问题,就得用智力分高低。既然挑选演员这件事老师听我和小鹿的,我得好好利用一下。我找到宋刚,漫不经心地说,宋刚,今年六一演出你愿不愿意演鬼子队长阄山?宋刚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个山沟沟里的工厂,每年的六一儿童汇报节演出是个盛大而隆重的事件,校长、老师,还有厂领导、职工、家属、小孩们倾巢而出,操场上人山人海,比过春节还要热闹。谁家的孩子要是能站到台上露一小脸,台下的父母骄傲得像大公鸡。这种荣耀的机会,像宋刚这样调皮捣蛋的工人家的孩子,想都不敢想。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宋刚急切地说。
那好,我有个条件,以后不许再欺负路丫丽。
行!行!行!我向你保证!来,拉钩上钓不许变。大牛,我向你保证,路丫丽以后就是我祖奶奶,我要是再敢欺负她,我王八蛋,不!王八蛋的孙子!
和小鹿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田里捉蚂蚱,小溪里摸石板鱼,烂泥塘里挖黄鳝,五颜六色的蜻蜓满天飞,阳光明媚的日子上山摘杨梅,酸酸甜甜,吃一肚子,牙全倒了,豆腐都咬不动。最快乐的事情,是夏天去拖长江里游泳。我天性会玩水,在江里很深的水中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我让小鹿把几个钢崩儿扔在江里,我一次一次潜水把它们捞起来,每一次我得意洋洋高举手臂向小鹿展示一枚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硬币,她都惊奇地跺脚,欢呼雀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国王,小鹿,是我的漂亮王后。为了考验王后对国王的忠诚和爱情,我深深呼一口气,潜入水中呆上很长时间,直到憋得肺要炸开来,猛地窜出水面。小鹿惊恐万状,趴在岸边眼泪汪汪。
那也是一个黄昏,也要有一场暴风雨。白天温度特别高,下雨之前闷热得更厉害。我想在暴雨来临之前彻底凉快一下。我叫上小鹿来到了江边。那天,我对小鹿耍了流氓,老天决定惩罚我。可是,天地良心!这和小鹿没有关系啊,为什么要把她也牵扯进来呢!
写到这里,我止不住泪流满面。我向正在看这文字的人保证,鱼是有眼泪的,一切动物都是有眼泪的,当它们悲伤的时候,它们就哭,就像我现在这样流泪。
我充满希望地看到,小鹿,像小鹿那样身姿优美地向我奔跑。冲到岸边,她像小鹿那样轻盈地弹跳起来。这时她身后出现一道彩虹。我昏死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豁然一张完全变形的脸,我起初以为那是一张鱼脸,因为那双眼睛瞪得像鱼眼睛那么涨鼓,那么溜圆。我爸说你醒啦!我点点头说我醒了。于是在我妈的惊叫声中,我爸把我提溜起来,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外面暴雨如注。这场大雨下的时间可真够长的。我都到另一个世界转了一圈回来了,它还在下。
他爸!他爸!孩子头上还流着血呢!我妈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凄惨无比地哀号。我认出来这是去小鹿家的路。一路上,我爸把我抛在地上,拎起来,走上几步,再抛在地上,然后再拎起来,这个样子大概搞了七八次,我完全变成了一个小泥猴。
我脑子里浮现出小灰狼,小水獭以及小黑熊,后来它们长大成人,长成了我爸这样的大人,长成了大灰狼,大水獭和大黑熊。我感觉我爸正在和我玩一个什么游戏,反正就是大人把一个小孩抛来抛去的那种,逗得小孩咯咯笑的那种。我听见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好像玩不了这个游戏。
来到书记家门前,我爸最后一次把我掼在地上,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或者也许是泪水?),上前敲门,他对走出来的面色严峻的书记说,书记!我把他带来了,这孩子的命,我现在交到您手里,他是死是活,您一句话,您要是想让他替小丽抵命,您点个头,我今晚回去就弄死他!
书记的老婆披头散发地像个巫婆一样从屋里冲出来,她挥舞手臂,声嘶力竭地喊,弄死他!弄死他!你给我弄死他!
我看见我妈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的泥水中,瓢泼大雨把她浇得也像书记老婆那样披头散发。躺在地上的我哭了起来,我抽抽嗒嗒地说,妈!我不想被弄死。我爸上前踹了我一脚,正踹在我肋骨上,泥地上滑得很,我像一只陀螺那样轻快地旋转。我疼得差了气,再也无法哭泣。
书记把老婆劝回屋里去。他转过身极其厌恶地看了一眼在地上旋转的我,严厉地对我爸说,你这个同志!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你给我把他领回去!回去!
不过 醒来是早晚的事儿。
醒来还得哭。
不过 那是最后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