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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梦天堂

(2018-05-26 15:38:43) 下一个

看着人声鼎沸往里涌的人群, 我有些疑惑,问旁边的一个人:“这,是天堂的……入口?“是的!这就是天堂,兄弟,我们到家啦!”那人愉快地说。这可和我想象得不大一样。我一直以为天堂的大门是用铁栅栏打制的,魁梧凶悍的兵们巡逻守卫。如今,这进口竟然连个检票的都没有!我心里一阵轻松,整整衣襟,昂首踱进。

经人指点,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深宅大院,抬头看去,门匾上手书两个大字,鲁宅,字体遒劲有力,龙腾虎跃,似要挣脱那匾的束缚,向人呼啸扑来。仆人很客气地把我引进去,来到书房, 先生正坐太师椅上,胡须翘着。

“坐!” 他说。

我弯腰侧身坐下。先生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厉声说:“你给我坐正了,不要弓腰塌背一付谦卑奴才像!” 我吓得一激愣,上身立刻挺直了,心里顿时涌上敬佩:“大师就是大师,言行果然与常人不同!”

“何事?” 先生冷冷地问。

我思咐道:“他虽然是文学大师,可我也出自费过小说的。既然来到天堂,上帝面前,鬼鬼平等,我没有必要在他面前诚惶诚恐,反让他凭生出几分鄙视。”想到这里,我往椅背上靠靠,舒展了一下身体,冲一旁双手垂立的仆人说:“一路走得急,口渴,老人家,麻烦您泡杯茶来,别忘了加些菊花。”老仆不动,用眼瞟主人。先生微微点头,他立刻小跑出去……

“鲁先生,” 我嘬了口热茶,“唔,好茶!” 扭脸冲仆人点点头,表示谢意。“你当年弃医从文,却在报上撰文说你要医治国民灵魂而不是肉体。话这么说的确漂亮又响亮,但治肉也好,医灵也罢,恐怕不是你转行的真正原因吧?”

“呃!怎讲?” 先生的脸色开始缓和。

“先生当年在日本学了一阵子西医,并不喜欢这劳什子,但你知道自己从小便有文字天赋,将来写文章讨生活会来得更得心应手些,这才是你弃医从文的根本原因。”

“唔?说下去!” 先生显现一丝笑意。

“毛公建国,众书生热泪盈眶,争先恐后赞美他。我中华自文明之初,便战争连绵,攻伐不断,五千年历史,血河翻腾,浴出无数英雄,毛公何等人物!文韬武略,豪气冲天。他怎么可能瞧得上那些软塌塌的马屁文人?他老人家敢批倒批臭千年孔圣,却独独垂青先生,号令众生学习您的文章,百般吹捧,先生也的确是华夏民族看透国民劣根第一人,过之犹不为过。”

先生略略沉吟,缓缓问道:“这多年过去,如今是否已经有了第二人呢?”

“有了,此人名王二,号小波。我预备明天去拜访他。”

“哦!是他!曾来我家拜会,相谈之下,感觉是可造之人,我甚至动了请他嘬一顿的念头。可惜 …… ”

“可惜什么?” 我急忙问。

“可惜他在天堂里不老实。浓眉眼大却常斜眼看人;不患鼻炎却哼哼嗤嗤;嘴阔唇厚明明一副憨厚之相,却怪话连篇,拐弯抹角骂人。最终,惹起众怒,经天堂管理委员会全体投票表决,已被遣送十八层地狱。被递解出境前,他曾托人给我捎了一封忏悔信,求我转交委员会,恳请他们原谅。大概想到地狱永久的黑暗和苦难,他有些害怕和追悔了罢。”

“先生一向以爱才名闻天下,一定向天堂委员会转交这封悔改信了吧?”我急切地问。“我还没有想好。”先生沉思道。“把信给我罢!”我慨然道,“让我来递交!”先生瞟了我一眼,“不是什么人都能和委员会领导班子够得上话的,你级别太低了!”

听了这话,我不由流下泪来, 顿足说:“王二!王二!生不得见,死亦不得见,人生一大憾事!一大憾事哇!”先生从太师椅上走下,细细观察我的啼哭,他趋上前来,用小拇指从我眼角处刮去一滴泪水,放进嘴巴里咂咂, 点点头。

我大惑不解, “先生为何这般举动?”

“我得确认你是不是在真哭,真哭是感情,假哭便是在做戏。当今社会造假成风,我不得不防。上次有个混蛋竟然用尿骗我,被我责问,他非但不觉羞愧,反而振振有词,道理一套一套,说尿和泪均来自父母所赐之体,仅仅不同器官而已,想要表达感情,流出来就是真挚的。当时气坏我了。他妈的这种人渣不知道怎么进的天堂?”

“如今世道,真泪真哭,未必就敢保证不是在做戏。”我喃喃地说。“对了,有个情况向您汇报一下,天堂门口并没有把门的,谁都能进来。”

先生勃然大怒:“我们一年交这么多物业管理费,他们竟然连个门卫都不雇,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这件事一定要查查清楚!查查清楚!”

见情况不妙,机灵的仆人赶紧牵了一条活泼泼的哈巴狗进来,说:“老爷,您遛狗儿的时间到啦。”那狗扑过来,亲昵地用鼻尖蹭先生的裤脚。我注意先生看那狗的眼神,已从暴怒、冷峻转向柔和,甚至有些怜爱了。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人有幸曾得到过先生这眼神,他的夫人和孩子应该得到过。我想。

我起身欲告辞。“如果不介意,陪我一起溜溜?” 先生语调平平地说。我点点头,有些受宠若惊,心里不由欢喜起来。

出得门外,大街上一阵喧嚣,一群红卫兵簇拥着一个红光满面的伟人远远走来,原来是毛公,他也在溜狗。那狗体格硕大,面相凶猛,估计是藏獒一类的品种。一个红卫兵快快跑过来,说:“鲁同志,伟大领袖叫你过去。”

先生浓浓眉毛慢慢竖起,缓缓打卷,最后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呵斥道:“没见我这里有客人么?现在不便过去!” 红卫兵愣了愣,从腰间解下军用皮带:“老鲁,你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是吧!”我吓得浑身颤抖,双手乱摇:“先生!先生!您不用陪我,我算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是!去吧,过去吧!小同志,革命小将!您消消气,先生马上过去!马上!” 红卫兵扫我一眼,走了。

“鲁先生您好!” 一个温和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我和先生扭转头,原来是蒋公,光头依然贼亮。他怀里抱了一只漂亮的金丝猫,漫不经心地拨弄。一旁蒋夫人,千矫百媚又不失端重得体。

“什么事?” 先生硬硬地问。

“我有一件事请教鲁先生。” 蒋公恭敬地说。

“讲!”

“当年北洋政府,先生不满,写文章大骂。我结束战乱,统一全国,先生还是不满,干脆自办刊号痛骂。我很想知道,后来毛公坐了江山,倘若先生还活着,究竟满还是不满?骂还是不骂呢?”蒋公认真地问。

先生怔了怔,随即暴躁起来,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珠说:“岂有此理!我满与不满,骂与不骂,干你屁事!”蒋公和夫人讪讪离去。

“你说我骂不骂呢?” 沉默了半响,先生问我,歪着脑袋。我微微仰了头,说:“骂,因为骂得;不骂,因为骂不得。”

“怎讲?”

“台湾有个叫李敖的狂生,风流倜党,桀骜不驯,上至总统,下到草民,没有他不骂的,骂起来唾液横飞,天下无敌,两次获诺奖提名,文章卖得好。他跑去大陆演讲售书,半句不骂,书依然卖得好。”

先生冷笑一声, 说:“你讲话不要兜圈子!我最腻歪国人耍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这是巧猾,不是智慧。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先生为何对待我这等顺和之人如此轻易蛮横讥讽呢?以先生对世道、人心、己身之精察洞解,骂与不骂,心中自然早已有数,何必偏偏要迫使我来回答、置我于尴尬境地呢?” 我话里流露出一丝恼怒。先生舒缓了一下浓眉,正要讲话,突然云霄霞蔚中传来唱诗般的福音:“光芒普照,莲花绽开,大神出游,众生避让!”

刹那间,如狂风扫荒原,茅草野花,齐齐弯伏。我趴地上,惶然扭头四顾,远处的毛公和他的小将们,蒋公与夫人,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纷纷避让路边,跪匐在地。先生没有跪,忿忿蹲在那里,那条哈巴狗正要跪下去,被他一把揪住耳朵,“汪”了一声 …….

……醒转来,原来南柯一梦。倚床抬眼望去窗外,晚秋时节,冷风,落叶,苦雨。我手里正攥着先生的《南腔北调集》,里面有这样的话:“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说梦,就难免有假。“

诸位,我这天堂梦,便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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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ItOut 回复 悄悄话 不敢苟同,曲高和寡,就是不接地气喽。为大众所接受者,才是文学的社会意义所在。否则,只是象牙塔里的孤芳自赏而已。
卡尔加里杂志编辑 回复 悄悄话 感谢楼下三位光临寒舍并留下墨迹。文人喜欢阳春白雪,其实非常飘渺。至于王小二是怎么忏悔的,也许他太太李银河知晓一些。
寒一凡 回复 悄悄话 生动、有趣。只是,横冲直撞且又百转柔情的王小波的忏悔信写的会是什么呢?再编编?:)
大汉唐 回复 悄悄话 曲高从来和就寡:)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鲁钝 回复 悄悄话 先生是曲高和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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