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气球飘荡
九月,女孩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早上我送她去车站,出了家门我们绕到小区后面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秋天的早上阳光软软的,懒洋洋的,好像是温柔的眼波投在青绿色的木头栅栏上,地上又堆积了不少晚间新落下的叶子,树桩边,土地上到处是厚厚的常年不变的绿色苔藓,地面蒸腾着薄薄的白色烟雾,我喜欢在马路牙子和大树间跑来跳去,鼻子被秋露洗得又黑又亮。我们经过一个拱形的桥洞隧道就来到了小区门口主路上的公共汽车站,站台边有一个圆形的花坛,夏天的花儿经过夜晚的低温被冻得瑟瑟索索的不太精神,但是阳光渐渐将她们温暖过来,她们抬着头依旧色彩艳丽。等车的时候,我常常挨个儿的跟花儿们打声招乎。我觉得她们肯定都认识我,尽管她们太害羞从来都不回答我的问候。
大多数时候公共汽车都很准点,当那辆蓝白相间的大巴士从街角转过来,我会呜呜地叫起来,提醒一直埋头查看手机的女孩车来了。她收起手机,弯下腰亲亲我,跟我道别。等汽车稳稳地停下,折叠门吱呀一声打开,女孩排着队上了车,我会快速地跳上青灰色的石头花坛,这样更方便女孩透过车上的反光玻璃看见我,我摇晃着尾巴,仰着头,眼睛在玻璃上的蓝天白云和树影间收寻着,直到我看见女孩的面孔出现在某一块玻璃后,她微笑地对我摆摆手,示意我赶快回家。司机转动方向盘,不一会儿汽车带着马达的轰鸣声开远了。
一开始的两个星期我要等上一整天女孩才会回家,可是到了第三个星期,女孩不到中午就回来了,这让我又惊讶又开心,围着她的腿边又蹦又跳,她抱起我,亲了又亲,说,狗狗,自己一个人逛真没意思,还是家里舒服。她放好书本,换上家里日常的衣服,一手搂着我回到沙发边,她打开电视,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酸奶水果之类,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地毯上,心情愉快的画着画,到下午3点,女孩收拾好房间,背上包再出门一趟,差不多熬到父母下班的时候再回来,这样看上去她好像是在学校呆了一整天的样子。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一个月就被父母发现了,那天女孩和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忽然大门口传来了母亲说话的声音。透过白色纱帘女孩看见母亲带着两个同事一起回来了,这让女孩一阵慌乱。匆忙中她不小心踩翻了放在地上的杯子,果汁流淌出来,女孩着急地抓过茶几上的纸巾清理地毯,可是胳膊肘又挂住了茶几角上的瓜子盘,瓜子糖果撒的满地都是。母亲开门进来的时候,电视还没有来得及关,女孩的漫画画也没有及时收好,我一看到母亲一脸不快赶紧一头钻进了沙发底下,好在碍着客人的面子,母亲没有马上发作。到了晚上,母亲和父亲一起质问女孩,这个时间你不是有课吗?你怎么会在家里?女孩支支吾吾的编了一个藉口,我从来没有这么希望我是一个男孩,是一个能用人类语言交流的人,我越来越不喜欢看见女孩结结巴巴撒谎的样子,如果是我,我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和父母谈谈。
自那天以后,女孩不再早回家,又恢复了过去的早出晚归的日程安排。慢慢的,女孩甚至连晚饭也不回家吃了,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感到非常的心烦意乱,我不喜欢没有女孩的大房子,白天还好说,我自己总能打发过去,但是晚餐是我和女孩的时间,我不喜欢母亲一边抱怨着我吃的太多,一边把食盘装满;不喜欢没有晚餐后的散步,也不喜欢没完没了的听男女主人莫名其妙地为什么事情锵锵起来。
这天晚饭已经吃完了,窗外的雨也停了,女孩还没有回来。我忧郁地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街口,天空是一片低迷的灰蓝色,街头的路灯一颗连着一颗,圆圆的好像是会发光的大橘子。黄澄澄的光晕将黑暗的街道涂抹成一块一块朦胧的柠檬色。雨后的小区显得静谧而幽深,我看见一轮弯弯细细的月亮挂在了对面的房顶上。一只猫坐在窗口看着窗外,它和我一样在等待它的主人么?偶尔汽车呼啸而过,经过水洼溅起水花点点。湿漉漉的地面在车灯的映射下碎碎地反着光好像铺着细细的金箔,街边行人三三两两,邻居们都遛狗后来了,可是我望眼欲穿也没有看见我熟悉的身影。
母亲说,“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现在都几点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上学也没有上到这么晚的。我总是觉得她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她该不是谈恋爱了吧?这孩子跟老大不一样,一天到晚不吭不哈的,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赶紧打个电话催催。”
“她不是老是和阿米在一起吗?这么大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了...”话虽如此说,父亲还是拿起了电话给女孩打了一个电话,放下听筒,父亲告诉母亲说,“小柔说在学校参加小组讨论,搞晚了....现在正在回家的公车上...”
我一听女孩就要回来了,也不等父亲说完,就一溜烟儿地跑出院子向车站跑去,我跳上车站边的花坛,端坐在站牌下等着女孩,每隔15分钟就有一辆巴士车经过,每次我都满怀希望地站起来,可是每次又都失望地坐下。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秋风裹着一缕缕的寒意,我眼巴巴地看着街口,好像是黑暗中的一个小狗雕像。
巴士来来走走,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气阀扑哧一声,又一辆公车进站停稳,我看见亮着灯的车厢里女孩站起身,我迫不及待地跳下花坛,等在车门口。女孩一下车,我就扑上前去,趴在她的腿边又是蹦又是跳。女孩看见我身上的毛发全湿了,看我的眼神显得充满怜爱。回到家里,她帮我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然后用最大最软的毛巾将我擦干,她擦的又温柔,又仔细,我舒服地躺在她的怀抱中,我听见女孩心跳,感受着她的体温,她说,“对不起,狗狗,我以后不会再把你自己留在家里了。”
这天以后,我和女孩每天早上一起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车,长长的车厢在城市宽阔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女孩将大挎包放在胸前,让我依偎在她的怀里,她一边带着耳机听音乐,一边侧头望着窗外徐徐倒退的低矮房屋,葱绿树木,还有匆匆赶路的行人。我蜷缩在她的大挎包里,眯缝着眼睛,好像是在波浪间摇晃的小纸船,这是一段安静的时光,我们平静看着窗外,好像两只漫无目的的气球,无拘无束地漂浮在尘世之中。
女孩一天中常常先去公共图书馆借书,因为有我的缘故,她不能在图书馆里待太久,之后她会去咖啡馆坐坐,或是到汉普顿大学看望在那里上课的马克。遇到马克不上课的时候她直接去马克的公寓,马克做功课,女孩看书上网搜索她认为重要的科学论题,抄抄写写,记笔记,等马克忙完了,两人还有大把的时间腻在一起谈情说爱,看电视,玩游戏,做饭,或是逛街。
每到天黑了快回家的时间,女孩就感到一种撕扯,好像一只鸟不得不飞回鸟笼一样。
如果不是马克晚上有课,她会在马克家里磨磨蹭蹭的不肯走,一直吃完了晚饭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在马克的护送下不情不愿地去车站坐车。她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晚归,比如小组作业,和同学讨论问题,听讲座,GROUP MEETING,又或者是要在图书馆查资料,但是为了让父母不起疑心,她每天都必须回家。在夜色中我们坐在或拥挤或空荡的车箱里,和周围那些急着回家的人们不同,我们希望公车能永无止尽的开下去永远不要到站。车窗外是黑海般沉寂的夜空,城市的灯光飘摇在海面上,朦胧而陌生,家的方向好像黑洞一样令女孩感到恐惧,有种力量将她硬生生地从她越来越喜欢的自由自在中抽离出来。
每次看见家门口的灯光,她觉得那好像是招魂灯,全无半点喜悦可言,回家的路总是走的特别慢,可以说是一步一挨地走进家门,女孩会在门廊下站上一会儿,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客厅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父母在讨论剧情,女孩会感到稍微有些安心,至少这说明家里一切正常。如果听不到电视的声音,女孩就会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仔细的观察父母的脸色,她需要及时知道父母是否对自己有所察觉,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最多就是问问,很少真的去查证什么。
女孩含含糊糊地回答父母对学业的询问,或许是因为心虚,她尽量会说些让父母高兴的话,迎合他们的喜好。女孩和阿米保持着联系,这样可以让的叙述中不断出现一个让父母放心的证人,当女孩回到房间关上门,睡觉前她会拿起手机坐在黑暗中再跟马克聊上一会儿,抱怨自己多么讨厌整天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越来越不想扮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