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合肥到重庆
1937年,母亲18岁,在合肥读高中。夏天,七七事变发生。接着,中日军队在上海附近激战,史称“淞沪战役”,11月上海沦陷。合肥地处内省,也没有水路(长江)通上海,得到的消息支离破碎。母亲记得学校也曾组织过几次抗日集会游行,发动大家捐款捐物支持中国军队。12月冬天,南京沦陷的消息传来,人人感到事态严重。南京离合肥200公里都不到,津浦线铁路直通安徽蚌埠,一拐弯就是合肥。家人讨论离乡避难。
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很无奈,看见当兵的就怕,因为历史上看到过太多的“兵变”和战乱。好在大家都有经验,避过风头就可。连当年的皇上和太后看到洋人进来不也逃难去?一点不丢人,回来还是皇上。母亲从小就经历“兵变”,颇有经验。这“兵变”二字估计是她的长辈说的词,近代就是军阀混战的意思,并不一定是军队哗变。但这次是战乱,不是躲到寺庙或外国人医院就可以安全的。南京屠城的确给老百姓带来巨大的恐惧,这正是日本人希望的,希望中国人因恐惧而放弃抵抗。
但逃难并不是一个容易决定的事,背井离乡,谈何容易。
外公当时已和他的几个哥哥分家,独立处事,但大事还是要和他们商量,但他们议而不决,估计是房产,矿产等等拖累。外婆的娘家态度很明确:走!没有什么大道理,读书人没有什么财产,命也不值钱,但不能做亡国奴。但已出嫁的外婆只能和外公在一起,带着自己的孩子准备随夫家留下来。
说一个小插曲。就在这时候,隔壁杨先生的太太带着几个孩子从北平“逃”到合肥老家,但杨先生随学校撤退去西南没回来。他的大儿子杨公子比母亲小三岁。北平大城市来的,有学问,很洋派。我问过母亲,你们谈些什么?母亲讲,他看见我总是恭恭敬敬叫一声“二姐”。后来他就出国拿诺贝尔奖,没有再见过面。
母亲继续上课念书,突然一天外婆告诉母亲,你的外婆要你和她一起去重庆。母亲还得知,就她一个人走,是她的外婆指定的,父母弟妹仍留在合肥。当时母亲的外婆已是八十多岁,她老人家执意要走。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她的二个儿子,也就是我母亲的舅舅已在重庆,她要去儿子那。因为路途遥远,路上需要有人照顾,老人家想到了自己的外孙女——我母亲。从现在看,这是一个关系到母亲一生命运的决定。母亲后来不止一次的告诉我们,当时不可能所有的人一起走,只能带一个孩子。老祖宗决定带外孙女,把孙子留下。我把白居易“长恨歌”翻版一下:逐令父母悔生男。
外婆当然不能违抗自己母亲的主意,哭哭啼啼送母亲去自己娘家。母亲一直记得当年分离的情形,我估计她当年“生离死别”都想到了。母亲回忆1938年春节都没有过,就启程向千里之外的重庆“逃”,投奔舅舅家。同去的,除了带路的,几乎没有人去过重庆。母亲的外婆是小脚,年岁又大,一开始还有小推车,后来就是人背着,最后就是母亲扶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近90岁的老人,艰难可想而知,支撑她的恐怕就是要去见儿子。她最后于1943年在重庆去世,高龄94岁,歙县人。
逃难的具体路程,母亲已记不清了,但有几个细节她终生难忘。在河南,难民成群,苦难程度惨不忍睹,随时可见倒在路旁的难民,有时还有小孩就坐在旁边哭。母亲是一个小县城长大的女孩,哪里看到过这些事情。母亲最记得一位河南大叔,哭着向她的外婆说:就一个鸡蛋,这闺女跟您走,给她一条活路。母亲好几次含着眼泪告诉我们:十七,八岁的女孩,就值一个鸡蛋!
后来就到了武汉,从河南为什么到武汉,怎么到武汉的母亲不清楚,估计她们准备坐船沿长江到重庆,放弃从陆路走。当时武汉汇集着许多撤退的政府机构和逃难的老百姓,几个月后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武汉会战”。也不知母亲她们是如何找到船的,而且船长还是亲戚,好像是母亲的一个什么远房表舅。母亲就和她的外婆睡在船长的房间,这是逃难路上最舒服的一段路。我小时候问母亲,经过长江三峡看见什么?母亲说哪有心思啊,整天就怕日本人的飞机,白天不敢走,到了晚上才能航行,灯也不敢点,怕出事,稀里糊涂就过了三峡。在船上,母亲到五等舱去看一起从合肥出来逃难的人。几百个人挤着坐在不透风的底舱,根本不可能平身躺下来。食物都是自己带的,没有水供应,厕所根本不够或干脆没有,气味可想而知。母亲感到有点内疚,一直跟我们讲,实际逃难时我没有吃多少苦,也基本没挨饿生病。她的外婆还在船上作诗,要母亲记下来,让大家知道逃难的艰辛。
武汉到重庆是上水行船,一路昼伏夜行,终于到了重庆。“那朝天门码头的台阶是那么多,那么高,一眼望不到上面。”母亲惊叹。
是的,山城,雾很浓。
下图为朝天门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