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一沉浸在白粉带来的兴奋迷幻之中,浑身燥热难耐,半夜里脚步漂浮地下了搂,连头盔也没戴就跨上老爷摩托,由着坐骑的性子漫无目的地飙起车来。
果然是老马识途,老爷车在市区里胡乱闯荡了几圈,就一扭身冲上了不久前和田妞跑过的环湖公路。
漫山遍野的树丛黑魆魆的高低起伏着,盘绕其间的柏油马路在月光下宛如一条明晃晃的河道,牛一驱赶着老爷摩托把一辆辆夜行货车当成障碍物一般穿来插去,引得一串串惊怒的喇叭声连环爆响。老爷摩托越发感觉出主人的异常,它连呼带喘地连连抗议,不断发出罢工威胁,可飞行得忘乎所以的牛一哪管这些,他不停地狂拧手柄催加油门,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牛一的光脑袋被风吹得又麻又痛,腿脚和手掌也有了针扎的感觉,这时他的神智才清醒了一些。当老马进入一片起伏的山岭,再从一座麻石拱桥上驶过时,牛一的神经好像被拽了一下,右手不受控制地猛捏手刹,害得车子一下就铲地横飞了出去。
这下牛一算是吓醒了六七分,他的裤子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膝盖血淋淋的,手掌也掉了一大块皮,幸亏脑袋没着地,不然这一下就把小命了结了。
借着月亮的清光,他环顾了一下周围黑魆魆的山岭,发现识途老马把他带到灵山墓园来了。牛一猛地拍了一下坐骑表示赞许,再对着远处墓葬Z区的方向大声嚷嚷道:“啊哈,牛C!梦妞!别睡啦,快来迎接大哥我……来啦!”
环形车道上老远才有一盏睡眼朦胧的灯,幸亏今天月亮又圆又大,照得山上的一切清晰可辨。牛一磕磕碰碰地在墓碑中转了很久才找到了牛C的,他一把搂着墓碑就瘫坐在地上,嘴里说道:“好……好累,我先……睡会。”话音未落,身子已经躺倒下去。这时一个东西从口袋里滑溜了出来,牛一抓过一看认出是个手机,就皱了皱眉头道:“你也别……别吵老子睡觉。”于是把开关一拨,倒头大睡起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一个打扫落叶的女清洁工发现倒卧在墓碑丛里的牛一,吓得大呼小叫转身就跑。两个拿着扫把簸箕的男工友也闻声包抄过来,直至确认身有血迹的牛一不是一具伏尸才定住了神。
“真是见鬼了!这个人怎么睡在墓地里?”
“这一身真是埋汰,可长得还挺帅呢!啧啧!”
“你是不是想领回高老庄去当女婿啊?”
“你骂我是猪?你自己先照照镜子吧!”
“哎哎,你俩别扯了,你们看看这是个新墓,才做了两个多月呢!我早就觉得它有古怪,[牛C梦妞合葬之墓],牛C是个什么鬼?两人连生辰年月日都没刻上,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就是呵,这帅哥是这俩死鬼的什么人?孝子贤孙都不会在坟地里陪着过夜呵!”
“叫醒他吧,问问出啥事了。”
一个男清洁工拿手里的扫把头杵了牛一好几下,才把牛一杵醒了。那人笑着说道:“兄弟,怎么睡这了?我们还以为发生凶杀案了呢!”牛一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只觉浑身酸痛,脸上和手脚还瘙痒难忍。牛一顾不上答话,伸开五指朝那一片片的红疙瘩乱抓起来。
那清洁工从兜里掏出一瓶蚊子油递了过去,说:“这个管用。人家佛祖是舍身饲虎,你是舍身饲蚊啊!看你也不像个流浪汉,怎么弄成这个狼狈样?你是来扫墓的吧,我们是管这一片的,有什么需要做的告诉我们好了,这圈茉莉花要不要专门淋水、剪枝?墓碑要不要定时清洗?”
牛一把蚊油全部倒到掌心里,把被蚊子肆虐过的地方抹了个遍,然后把空瓶递给清洁工,道:“我需要再来一瓶这个,我就是个流浪汉,今天就呆这不走了。还有劳驾帮个忙,这荒郊野岭的你比我熟,麻烦给我买些酒菜来。我这先转你三百块,不够的再补,你看行不?”
牛一打开手机转了帐又把手机关了,今天他只想和克隆人在一起,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清洁工把扫帚和垃圾桶放到一边,哼着小曲下山去了,其余两个见牛一跑到浇花的水龙头前把肮脏的外衣脱去,自顾自地浑身洗抹着,也就识趣地走开了。
盛夏的中午,太阳开足了马力,把墓园里的山坡地晒得冒出了腾腾的热气,把一座座花岗石的墓碑晒得反射出晃眼的白光。牛C和梦妞下葬那天种的茉莉花大都成活了,原来被剪得光秃秃的枝头上长出了浓绿的叶片和白色的花朵,一阵阵无比熟悉的浓郁花香直往牛一鼻子里灌,把牛一灌得有点情思涌动了——我美丽温柔的妞妞啊,我把你从家里移到这里,也把你亲手种的花儿移过来陪你,让你永远安睡在最爱的芳香之中,我牛一也不算一个太差劲的男人吧!
光着膀子的牛一学着梦妞在棺柩里的样子,把头挨着茉莉花丛躺了下来。几只小蚂蚁分头拿触须探了探他的手指和溃疡麻痒的脚,见没有动静就大胆地爬上他的身体,个别胆大的还往脸上探险去了。牛一忍着浑身痒酥酥的感觉一动不动,心里想到:如果我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吧,蚂蚁和虫子一口口把我的肉吃了,直至我变成一个空荡荡的骨架,这个骨架蚂蚁可对付不了,只好留给考古学家去发掘了。真到那个时候,正品的人类和克隆人都剩下一样的残骸,也说不上有什么区别了……
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蟋蟀和蝉在鼓圆肚子唱着夏天的山歌,微风温热地抚摸着牛一赤裸的躯体,那缭绕不散的醉人香味——属于梦妞的香味——暖暖地包裹着他……牛一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溶解,变成汗,变成水,一滴滴渗进身下的土地……
眼泪缓缓地从牛一的眼角淌下,有多久他没能体会这样的宁静和喜悦了?“牛C,妞妞,你俩真会享福,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啊!誰稀罕那牛家的家族墓园呢, 我死了也要来和你们挤在一起,我就喜欢这个有花香的地方。克隆人就不必死守人类的破规矩了,三人行不是挺快乐的吗?我早就想通了,你俩也不会介意吧!”
想到这里牛一一跃而起,跑到山下的摩托车储物箱里找来一把刀子,在[牛C梦妞合葬之墓]旁边使劲刻上了[牛一]二字,这两个歪扭的字在涂着红漆的正式凿字傍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像个挂靠的闲杂人员一样。
清洁工终于提着一个大篮子爬上了山坡,他一边拿毛巾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喘着气对牛一说: “赚你这三百块钱不容易啊,这一大筐东西是从山下的村子里买的,怕不有十多斤重呢!吃的喝的都置办齐了,纸碗纸碟也拿了些,够你和你那些先人吃一天了。”牛一看了眼收据说:“多余的当小费吧,明天还要你来收拾收拾呢。”清洁工上下打量了牛一几眼说:“我看你也不是个一般人,这坟地经常会闹鬼的,你睡了一夜一根毛也不少,一定是有神灵罩着。”他对周围作了几个揖,继续道:“神灵保佑。你吃吧,有事情尽管叫我。”说完,拿了先前放在地上的扫把垃圾桶干活去了。
牛一心想,对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原来连鬼也奈何他不得,哈哈哈,这点以前可没想到,真是妙哉妙哉啊!”
牛一穿上晒干的衣服,从篮子里找出三个塑料杯,拧开二锅头的铁盖给杯子满上酒,再直起腰来对着碑石说:“兄弟,我们光顾着打架,还没让你尝尝酒的味道呢!男人不喝酒还算个什么男人!妞妞,我知道你爱喝玫瑰奶茶,可这荒郊野岭的,你就陪两个哥哥喝点酒吧!”
牛一轮番举起三个杯子各喝了一大口,连连夸张地咂着舌头说:“好酒好酒!今天高兴,我们一醉方休!听着,我要背一首诗来助兴了,你们好好听着,这是奥地利的诗人……里尔克写的。听着!”
“只有在阴影下,
已经举起竖琴的人,
才能预感地唱出无尽的赞美。
只有与死者一起
品尝罂粟的人,
才不会失去
最温柔的声音。
即使池中的倒影
常常模糊我们的眼睛:
也要熟悉这图像。
唯有双重界域
声音才会变得
永恒而柔和。”
牛一十多岁时就开始喜欢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诗歌,床头总摆着他的诗集,他的诗歌充满浪漫主义情怀,把生与死的境界描写得超凡脱俗,非常唯美,连牛一自己都不甚明了,这点其实正暗合他的内心向往。
空山寂寂,没有掌声,牛一把手里的空酒瓶当成鞭炮向麻石地面使劲砸去……
“啪”,酒瓶粉身碎骨,一块飞蹦起来的碎片割伤了牛一的手,可牛一竟毫无察觉。
几只蝴蝶好像被这里的热闹吸引,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牛一费了点劲才把目光聚住焦,看清它们里面并没有以前见过的那两只白底黑纹和绿底白斑的蝴蝶。牛一松了口气,有点幸灾乐祸地哂笑着说:“你俩是化不成蝶了,我们这些套牌的人是没有来世的,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一瓶二锅头下肚,牛一有点头晕目眩,舌头也开始打结了。“哦,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我竟然……竟然,有个克隆的……弟弟,叫憨憨,不是牛C你那种,是真的……那种……一起克隆出来的。”
说这件事牛一费了很多口舌,也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想到昨晚的团圆之夜,牛一忍不住把手机摸了出来,可他盯着黑色的屏幕看了一会,终是忍住了开机的冲动。牛一的脑子不太顺畅地转动着:憨憨……傻,妈妈喜欢,该把……妈妈还给他了……不打扰了。
牛一感觉两腿发软,脑子也想不清东西了,他斜靠在石碑上不再说话,时不时灌口酒,把剩下的烧鸡烧饼和油炸花生米胡乱往嘴里塞去。
夕阳西下,在牛一醉倒在墓碑前的那一刻,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田妞那长发飘飘的背影……在一片瑰丽的金红夕照之中,她缓慢地回过头来,用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听到田妞开口说话了,那声音非常遥远,每一句后面都带着山峦的阵阵回音:
“牛一牛一牛一……不要放弃自己自己自己……你可以去戒毒的戒毒的戒毒的……”
尽管这一整天在梦妞身后都有一个同样美丽的身影如影随形,但牛一努力要把她逐出脑际,只和他的克隆亲人度过轻松快乐的最后时光。可是,在牛一酒意渐浓意志薄弱之际,这个美丽身影终是走了出来,用一个灼人的回眸把牛一的防线瓦解了……
半夜里牛一醒了,他觉得恶心难受,头痛欲裂,环顾四周一片狼藉。牛一摸索了半天找到自己的手机,把开关打开了。
微信显示有大量未读信息……
“妈妈着急了。”牛一迷迷糊糊地想。“以后憨憨就是我,您会习惯的。”
“爷爷死了?”等从一长串信息里读到这条噩耗,牛一掩上面哭了起来。“我应该,陪爷爷一起上路啊!可是,我这,没灵魂的,克隆人去不了天堂,我,连入地狱的资格,都,都没有……”
牛一神智不清地回复了妈妈几句话,又昏睡了过去。等他再醒转时,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牛一这时已经酒醒了大半,他给妈妈发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5:30am
妈妈
我很好,很快乐
我永远爱你
牛一又打开和田妞的对话,愣愣地看了一会她前晚发来的比基尼照片,把那照片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又写下了几个字发了出去:
相遇已是上天最美好的安排
祝你永远幸福
牛一从满地的狼藉中站了起来,再次紧紧地把石碑抱在怀中,又在牛C和梦妞的名字上吻了几下,百感交集地说:“兄弟,妞妞,我们机缘巧合到人间走了一趟,这个纯属意外。我算想明白了,克隆人只是人类制造的三无产品,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把灵魂也制造出来。我吸毒就是要用毒品的迷幻来填补灵魂的虚空啊!牛C你活得太短,妞妞就像个小孩,而憨憨太傻,只有我装着是个正常人活了三十二年,你们都没受过我所受的折磨。不过,”牛一突然停顿下来,学着牛夫人的样子划了一个十字,提高了声音说:“我们也算是世间最幸运的克隆人了,我们的“父母”把我们当亲生的孩子看待,我们都曾轰轰烈烈地爱过,也被爱过,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牛一作完他的总结性发言,好像把力气都耗尽了,他斜靠着墓碑滑坐在地上,喘了会气,这才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拿出白粉数了数,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三包白粉全都倒进针筒里。“三倍的量,足够了吧!”牛一嘴角向上扬了扬,露出一个可以称为微笑的表情,他再撩起短裤在大腿根处熟练地把针头扎了进去……
腥红的血一下子灌满了针筒,牛一把针头拔出来慢慢摇晃了一小会,直至那些白色的粉末慢慢消失不见了……
一轮金光闪闪的太阳以君临天下之势从跪伺脚下的云霭里跳将出来,顺势把一层金红的霞彩铺展在苍芒的山峦大地上,也铺展在正凝视着它的一双空茫的眼眸里。这是一个新的早晨,它属于人类,也属于克隆人、机器人甚至外星人,但它不属于牛一了。
“一切都是虚妄,
这个世界,我来过了。”
牛一把针管直直地举到太阳前面,让那万道金光刺穿浓稠的鲜血。此时此刻,那魔液散射出美艳无比的诱惑光晕,好像天堂瞬时向他敞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