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教育街(完)
1974年放寒假前,我们初三毕业。春节后返校,想的全是升高中。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年开学又有了新的政策。那时我国没有剩余价值,有的是巨大的剩余劳动力。前几年几乎全部的初中毕业生留城,目前城市不愿再安置更多的青年。与此同时,技术工人极度缺乏,民众对子女上山下乡怨气冲天。新政策试图调和这诸多方面的矛盾,允许家里留一个孩子,并让他们上技校学习手艺。与这一政策相对应的是,长期停课的各种技工学校纷纷从废墟上站立起来,重整旗鼓,迎接文革后第一批学生。
返校的第一天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被北京植物园技校录取,“从此我就搞自然科学了!”令我十分羡慕,也为她高兴。她说我也符合上技校的条件,因为我哥不在北京。学校通过家庭调查,将“家里留一个”的孩子推荐给技工学校。
哥哥是北京70届毕业生,因父亲问题下乡插队当猪倌。他本是个淘气包,农村使他迅速成熟,为贫下中农修理收音机、好生伺候生产队的猪,挣得好评,1973年被推荐参加工农兵学员的文化考试。这是文革期间第一次大学入学文化考试,哥哥因有所准备(漫漫求学路之4),考得挺好,上大学却一波三折。先是“零蛋事件”使招生工作暂停,后又因父亲问题解决的材料没到位,几经折腾,最后被北大汉中分校录取。“弼猪温”摇身一变成了“当代英雄”,亲友们奔走相告、前来祝贺。因为母亲在合肥,亲友们还帮助哥哥准备行装。73年下半年某日,还带有猪气的哥哥,踌躇满志地蹬上了西去的列车。
就这样,我顺理成章成了“留一个”学生。我去打听才得知我已经被北京邮政技校录取,还未来得及通知我。我大失所望,负责人说:“邮政工人是产业工人,待遇好着呐!”我说:“我上高中,将来学自然科学。”负责人笑呵呵地说:“真傻!反正10天以后才报道,好好想想、和爸妈商量商量。”
因为有学生(大部分是“混球”)选择不继续读高中、还有的上技校,高中学生人数比初中时少了约四分之一,班级重新组合。我被分到一个新班,过去整过我的班长(漫漫求学路7、8)没和我分到一起,新班的班干部很友好,班主任王老师很有名气,因为他敢管“混球”、对他们十分严厉。这些都使我对未来充满希望,第二天来到新班教室开始了高中学习。
我们教室的墙外是教育街胡同,通过两扇高高的窗户,能听到胡同里的动静。当王老师开始讲课不久,胡同里发出一阵骚动,骂声、重物撞击教室墙壁造成的震荡使我们不得不中断上课。听了一会明白了,这些骂街、砸教室墙的,都是王老师以前的初中班上的 “混球”,因为老师管他们很严厉,怀恨在心。现在他们放弃上高中,插队分配还未开始,没事干又不上学,正好来个“破坏升级版”,报复王老师。
正当老师与班干部们商量着对策,只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是玻璃破碎、掉落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好坐在教室后面一扇窗户下面,我感到头被碰了一下,像小时候大人给我洗头时手指划过我的头皮。
同学们应声回头看,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脸上,表情由吃惊变恐惧;同时我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沿着我的面颊流淌。正在琢磨怎么回事,不知谁喊了一声:
“开瓢儿了!”
这话让我想起胡同小孩打架时都是这么互相威胁的:
“我把你脑袋砸开瓢儿!你信不?”
我蓦地站起来,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头,从教室破门而出,向医务室狂奔。医务室在北校园,我从南校园最深处跑向大门、穿过胡同、进入北校园。这条路那天特别长,我不停地跑,不时用手抹去流过眼睛的血,血洒在我的衣服上、溅落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学校医务室只有一名军队转业的医务人员,是位善良、能干的大妈,她总是骄傲地穿着过去的军装,对学生像妈妈一般疼爱,对“混球”经常恨铁不成钢地训斥。见我头破血流地跑来,训练有素的大妈十分镇静、立刻进入状态。她一边嘟囔着“什么世道”一边利索地给我剪头发、清理伤口直至缝合,然后把我的头包扎得像一个伤兵,不愧是经过军队训练的医务人员。
当晚王老师带着班干部们来我家看望我。老师觉得愧疚,和蔼地问长问短,我反倒不好意思,一再说“没事儿” ,因为这也不是他的错,而且我的确很皮实。老师又说我表现好,组织问题会迅速解决,他说的时候脸转向班干部,班干部们会意地笑了笑。由于以前的遭遇,这番好意让我感到不自在,这说明他看了我的材料,天知道那里都写了啥。更进一步说,我没有刻意表现,这样入团有什么意思?是否还得写违心的思想汇报?政治形势和学校秩序每况愈下,各种运动中,教育领域总是首当其冲。
我曾经梦寐以求的高中和入团,在唾手可得之际,变得像天上的云烟,飘过便不再留恋。而未知的人生旅途,却散发着巨大的诱惑力。养伤的这几天,我常想的是,已成为教师的简·爱为什么要离开孤儿院?年轻的心总是动荡不安。
父母不在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做主。几天后我冒雪去医务室拆线,之后来到管技校的办公室,告诉负责人我要去邮政技校报道,负责人还记得我,笑着说“这就对了,还是应该听爸妈的”。多年后从母亲的书信中得知,母亲对我这一决定深感遗憾,还为此埋怨父亲不管,可她从未与我提起过。
和王老师等道别后,我离开暖和的办公室,来到漫天飞雪的室外,走出教育街,走上长安街,怀着好奇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迎接新的人生旅程。
多年后我的女儿、儿子相继高中毕业。老大毕业时,我隆重地祝贺她成为我们家第一位高中毕业生。我先生也只读到9年级,这是当时辽宁中学最高的年级。女儿说:“你和爸爸没上高中也得到Ph.D,高中有那么重要吗?”
我不知如何作答。当年孩子他爸没高中可读,他符合留城招工的条件,却自愿选择上山下乡。我们无法知道自己的选择正确与否,“···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女儿以Cum Laude 毕业于私立女子高中。儿子上高中后几乎一夜间完成从淘气包到好学生的“华丽转身”,毕业时是Top 3%的honor stud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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