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恶运源于单位搞外调的人,在外地听说许世友那一句“南京地下党没一个好人”,如获至宝。这人回到单位后,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就变成“急风骤雨”,父亲马上被管制,挨打,“坐飞机”(挨斗),根本没有机会通知家里。
父亲被实行专政,编入劳改队,整天扫厕所、运输、或拔草。整人的人给父亲“量身制作”扣上四 顶帽子:“假党员”、“狗特务”、“反动党团骨干”和“阶级异己分子”。
“假党员”指的是父亲在地下斗争时期,先被委派支部书记的工作,后来才被发展入党。 “狗特务”就是因为父亲曾经留学苏联,罪行莫须有。“反动党团骨干”是指父亲在中学时,参加过“三青团”组织的集会,大学时参加过英语社团的活动,都是老实巴交的父亲自己交代的。至于“阶级异己分子”,则要归功于抄家的人,翻看并拿走了人家寄放在我们家的物品。
被审查期间,父亲越是老实,“问题”就越多;整人的人越审,想像力也越丰富,以至智力衰退到违反常理,或者人格低下到违背良心。他们操纵父亲的记忆,逼父亲承认参加过的英语社团是个间谍组织,还进行了间谍活动。为了找出父亲搞间谍的证据,他们想起父亲交代的小录音机。于是,他们来到市里找母亲。
这时的母亲,已经积累了一些“斗争”经验。在母亲机关里,军、工宣队进入后,一度视所有参加过地下党的人为敌。在一次学习班上,军代表神情严肃地宣读毛选中的《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这是毛泽东就1949年发生于南京的“四.一”惨案而写的。接着,工宣队员叫在坐的交代问题。参加过“四.一” 大游行的母亲突然明白,这是把当年的地下党当作南京政府了,不禁好笑。大家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起哄,无论原来是哪一派的,这会儿都配合默契,真正实行了“大联合”。结果学习班乱作一团,不了了之,什么人也没有被“揪”出来。
对于父亲单位的来访,母亲知道来者不善,就请来一位同事帮忙。这位同事心领神会,端着架子自称是机关“大联合委员会”的,称母亲是革命群众,找她干什么?来人只好客气些,称是来找母亲“串联”的,然后问母亲:
“你家有收音机吗?有半导体收音机吗?”
母亲哪里肯老老实实地就范,她干脆地答:“我家有六只‘鸡’”。
我当时养了四只鸡和两只鸭子,谁也搞不清母亲所指的“鸡”是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尴尬了一阵,他们终于亮了底牌:
“有录音机吗?”
母亲认为那只是一个玩具,不介意地说“有啊!”来人大喜过望,让母亲将录音机交出来。
那时,他们经常不让父亲回家,我们家几乎每个星期六晚上9点,都是在听钟声、等脚步声中度过的。他们拿走录音机之后的周六晚上9点,钟声刚响过,父亲回来了!原来,母亲故意没把电源线交出来,他们只好让父亲回家取电源线。
那是最开心的一次团聚,想像他们开了录音机,会有何等的“收获”:录音机录的是我唱的革命歌曲,还有父亲给我们的留言:要我们帮着做家务,要哥哥听话,别欺负妹妹等等。哥哥对拿走录音机耿耿于怀,说早知如此,应该录上一段:
“某某某(拿走录音机的人)的屁,惊天动地!
经过屁得堡,来到意大利。
意大利的皇帝爱吃屁…”
父亲在家时,母亲常常向他分析整人的人的心态,他们所掌握的“证据”,好让父亲放宽心。不要一时想不开,一定要坚持下来。我们也坚信,父亲是个好人。父亲告诉我们,有些看管他的,是他原本要培养的技术骨干。文革前,父亲重视培养人才,虽然是工程技术研究所,那些难分配的数学、物理专业毕业的理科大学生,被父亲象宝贝一样地要来。他们很同情父亲的遭遇,经常照顾父亲。
小四合院没有隐私,抄家的事很快被邻居们发现,吴二姐的父亲马上觉得高了我们一等,在院中兴风作浪起来,想来个墙倒众人推。可是居然没有人附和他,连刘家都没有附和他。那时哥哥已和贾家兄弟和好,邻居们还经常关心我们,真是患难见真情!
人性的光辉给了父亲勇气,照耀着他渡过那最黑暗的日子。父亲说,他干活时,看到整他的人,就高唱大型歌舞剧《东方红》里的烈士们即将奔赴刑场时唱的歌:
“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因为是革命歌曲,整人的人只好听之任之。
历史真会作弄人!二十年后,父母又回到地下斗争时期,与那些高喊革命口号的人斗智斗勇。最重要的是,要想战胜黑暗,只有活着,才能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