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言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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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的向日葵(四)汉奸

(2014-09-17 06:54:07) 下一个

小九妹去沈家相亲之前已经从张家姆妈嘴里得知了沈少的大致情形。饭桌上,张家姆妈一问,沈少一答,小九妹知道两个人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沈家老爷年少时和浙江同乡坐一条尖头船从老家来到遍地黄金的上海滩,做学徒,学生意,闯荡数载,吃尽苦中苦,方有了一家名为瑞泰的机器厂,专门做造纸和印刷,和商务印刷所挂钩。 

四九年大陆易帜后,沈家被定性为民族资本家。五十年代初期,人民政府向沈家提出公私合营。最初几年,沈家老爷在厂里担任顾问一职,除了丰厚薪水以外沈家尚有每年股票红利可拿,后来渐渐的就没有了,直落得厂子全部充公,沈少顶替沈家老爷在厂里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工会造反派红卫兵小将就来沈家屡屡抄家。为了找金条,房梁墙壁都一一凿得大洞小洞坑坑洼洼,马桶水缸都倒空仔细检查。抄家的扬长而去之时,沈家已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沈家老爷本就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眼巴巴看着自己一生心血毁于一旦,亲手训练调教的老工人对自己恩将仇报,落井下石,他死也不瞑目啊!老爷驾鹤西去不久,老太太也相继中风瘫痪在床,半年后也跟了去了。 

沈家原本是个大家庭,墙上挂的全家福里的七个子女,到如今只剩得沈少一人留在上海老家。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影响了上大学选专业及就业,沈少大专毕业后被分配在上海闵行的一个厂里当技术员,到如今四十多岁,依然孑孓一身。他每天早出晚归去郊区厂里上班,再辛苦劳累,可比起插队落户到兰州和银川的弟弟妹妹,还有去了天寒地冻的北大荒的小妹妹,沈少算是幸运的。 

和沈家资本家的家庭成份比起来,小九妹家的事就复杂多了。乡下的田地早就在土改时分给了佃户,几个本家叔伯都是稀里糊涂就被土改工作组拉出去,在人民群众的欢呼声中枪毙了的。具体细节传到上海后,爹爹生了一场大病,白天黑夜没命地咳嗽。好不容易病好了一点,爹爹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人看上去老了十岁,整日担惊受怕,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厄运在等着。 

果然不久,小九妹的爹爹在洋行上班的经历被旧事重提,罪名是里通外国的美帝特务。尤其可怕的是爹爹有一段时间和日本人在虹口的纱厂有过业务来往,为帮助中日双方沟通,爹爹做过口译和笔译。结果被说成是在纱厂当过二鬼子拿摩温残酷剥削工人阶级,爹爹一下子百口莫辩。眼看一顶要杀头的汉奸帽子就要戴实,幸亏娘以前周济过几个纱厂老工友老党员力保爹爹的清白,言之凿凿地作证爹爹乃文弱书生一枚,手上并无血债,这才作罢。 

家里人都以为过了关,从此只要夹紧尾巴做人就是了。结果,不知道谁在传,传得绘声绘色,说他们家三层阁楼里常年住着一个日本娘们,暗示爹爹与其关系暧昧。 

唉呀,爹娘的社会关系太广泛复杂了,娘又特别仗义,什么样的人没来他们家吃过饭打过麻将啊。原来当时正值“七七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时局混乱。爹爹在外做事结交的一个日本友人拜托他照顾其家眷,让她于归国前夕在小九妹家住过小半年。这回,好在娘一听到风声,立马就找出日本女人留下的衣物用品。印着浮世绘的丝绸被面,黑漆金边的菊花托盘,几层一叠的方格饭盒,人字拖,全部烧的烧,毁的毁,这才又逃过一劫, 虚惊一场。 

历经数劫的爹爹元气大伤,天天咳嗽,有一日竟咳出一口血来。 西医上门看了连连摇头,原来已是肺癌末期,拖日子罢了。娘不甘心, 变卖古董首饰,散尽家财,四处托人寻医买药,也没能留住爹爹。 

最后,娘依着爹爹生前的心愿,把坟修在杭州西湖边上,和白娘子许仙作伴。 

走在前面的是有福之人啊,娘一声叹息。 

那一年,小九妹十七。 

 










爹爹没有活到文化大革命真是他的福气,只是他身后的所有罪名和折磨都由娘和儿女们承担了。
 

红卫兵小将们的队伍杀到小九妹家后,几乎把能戴的帽子都给他们家戴上了。地主,汉奸,美帝,特务,资本家,残酷剥削劳动阶级,资产阶级荒淫无耻的生活方式,封建社会的才子佳人。。。 革命小将们个个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他们反复背诵毛主席语录,跳忠字舞可以连着跳上几个小时。 

一个小头目正色教育他们:“这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深处的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你们只有下定决心和旧社会的一切一刀两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要想和人民作对就只有死路一条!” 

娘收起了首饰和旗袍,只挑了少许交给一个心腹老佣人转移了,其余的都焚之一炬。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刀剪成齐耳短。一身粗布蓝罩衫,下身套了条直筒黑裤,三寸金莲踩着褡袢黑布鞋,每日里趔趔趄趄地到红卫兵小将处报到。 

她和街坊里的一干牛鬼蛇神一起受红卫兵小将的教育,学习语录,陪斗和互斗,参加“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自我批评,也大义灭亲揭露旁人的反动言论和思想。半文盲的娘认真背诵毛主席语录,一个礼拜下来老三篇已然背得一字不差琅琅上口,仔细听来还略有平仄古韵哩。不象别的牛鬼蛇神,娘“嚎”起牛鬼蛇神嚎歌,底气足,音绵长,是照以前唱昆曲的发声,直“嚎”得革命小将们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有罪,我该死。人民把我砸烂砸碎。我是牛鬼蛇神,要向人民低头。我有罪,我改造,我改造。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死路一条!” 

爹爹走后,娘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树倒猢狲散,当初佣人们明里暗里顺走多少首饰宝贝,娘也无所谓。小九妹就撞上过一回,亲眼看见娘的贴身佣人王妈趁娘午后小憩,在娘的眼皮子底下摸走了床头夜壶箱上一对蟾蜍戏水的翡翠红木缸子。娘假寐着闭目养神,一动不动。李妈一走,小九妹就急急上前告诉娘,把宝贝追回来还来得及。娘反倒说,拿去就拿去吧,留着也是祸害。也难得李妈服侍我一场,她喜欢最好,就当是给她的遣散费。 

所以,背语录唱嚎歌难不倒娘。横竖不就一个死嘛,就当陪着小孩子过家家,每天吊吊嗓子。 

不出一个月,红卫兵小将宣布娘通过了革命小将和人民群众的考验,娘以后不用去参加学习班了。 

娘是挺过来了,谁料小九妹却因为这段日子惊吓过度,落下了病来。小九妹只要远远望见红袖章绿军装就会索索发抖。一上街就觉得过往的行人一眼便可识破她的真面目。高音喇叭里激昂高亢的口号刺激着她的耳膜,听来句句针对自己。 深深的罪恶感和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虽然运动一开始她就把多年收藏的书,中国的外国的,还有自己的日记随笔厚厚几大本都烧得一干二净,可她总觉得不安心,好似有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追赶着她,让她无处遁形。 

有一天她甚至感到难以抑制的冲动,看见陌生人就想冲上去坦白:“我们家是地主阶级资产阶级汉奸特务里通外国,我从小熟读红楼梦听牡丹亭读外国小说爱看好莱坞电影。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专政我,杀了我吧!” 

还好正值学校放暑假。整整一个夏天,娘叫几个兄弟和阿福天天看着她在家闭门静养。待到秋日天转凉了,病才有起色。 

小九妹上的是师范学院修英文专业,一方面是受家庭身份限制不可以报考好大学好专业,另一方面是冲着师院免费还管饭钱。爹爹死后,小九妹想读大学。娘只丢给小九妹一句话:“我也不是一个铜钿都没有。但是,小弟还小,正在长头上,我不能不管他。今后兄弟几个要成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为一家子着想。” 小九妹心里怨恨:娘啊,你对外人佣人大方仗义,心里也有儿子,为何对女儿如此吝啬冷漠! 

上海乃藏龙卧虎之地,小九妹到师院英文系后深有体会。在师院,小九妹一下子认识了很多以前沪上大家的少爷小姐,和他们家在文革中的悲惨身世比起来,小九妹觉得自家的情况属于小case。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气味相投,苦中作乐。白天正襟危坐参加政治学习,私底下仍互称陈家大少,李家四小姐,洋派的还有WilliamMaggie呢。大家借练听力的幌子偷偷听英文流行歌曲,看好莱坞电影,好不热闹。小九妹跟着一干人穷开心,不知不觉间彻底除了惊吓的病根。

师院毕业后,小九妹和同学一起被分到上海郊区的学校教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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