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里的贵人很难翻译,类似西方文化中的天使,不一定是高官,也不一定是富翁,也许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也许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或她就是贵人,也许她自己更需要贵人帮助时仍去扮演另一个人的天使, 比如Edith Piaf对Yves Montand。我不主张宿命论,一个人一生中能不能遇到贵人,有多少贵人,都不可预知,几十年后回首往事才发现,原来我曾经视而不见、失之交臂。
我的家人和妻子当然是最亲近的天使,除此之外,我遇到过太多难以忘怀的同学、同事、朋友,说他(她)们是我的贵人,一点也不为过。人家帮助我,不是为了个人得什么好处,也不想将来得到回报,更不是为了要在神那里得奖赏,事情发生的就那么自然,没法逃避,无可选择。
开博《法国往事》几个月了,终于开始写本来要写的故事,又顾虑到当事人许多仍活跃在各自的领域中,或官居高位,或富可敌国,所以不能用真名真姓。对我个人来说,写出来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也希望当事人以后能读到我的博客,谅解我当时的幼稚无知,确信他(她)们所做的并非小事一桩,二十多年后依然被记得,心中多一点慰藉。马太福音讲,一个人做好事要隐密,不要让你的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这样,那位看见你在隐密中做事的天父一定会奖赏你(六章三节)。认识我又知道此博客的朋友千万不要说,怎么没有我们的事呀,难道我们就不那么重要吗。如果这样的话,我最好就不要写这一篇了。
以前的博文中提到我一下飞机就被海关拦住,莫名其妙地在戴高乐机场滞留了两个小时,误了教育处接机的车子。那时的难处不仅仅是身上没有法郎现金,最绝望无助的是语言不通。我选的二外是俄语,去法国前恶补了两个月法语,其实我心里想凭英语侥幸过关。到了那里才发现我的英语根本不行,突然成了哑巴聋子。现在再去法国,会中文就够用了。
拖着两个大箱子出了机场,举目无亲,第一次出国就碰上这么个难题。我那时是很自傲的人,从来没有手心朝上、求人示弱的时候,也许我就在路边等上几个小时,教育处的人会突然发现怎么少了一个人,再派车去机场。Well,命运所使,Laurent和Amandine带上我进了巴黎,不是偶然,皆是天意。92年我回国后,Laurent有一次到北京,大海捞针般地找到我在北大的新家,他一定很失望,欲言又止。我第一次回巴黎去Jussieu看他,白发骤然增多,有些话说出来还不如不说好。
到巴黎后在使馆教育处暂且栖身,无人问津。有一天下午,正在无聊,有人敲门。二十多年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令我激动不已,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高大俊美的学长(后来发现实际上他年纪比我还略小,但是上学早,高我两届),他自我介绍,说要带我去学校。我不是以貌取人,也不能说第一印象最深刻,但这位学长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人们通常说的大帅哥,而且学业出色,在巴黎留学生圈内人人皆晓。他在门口出现的那一瞬间,神采奕奕,终生难忘。
接下来的故事我可以写一部中篇小说,可惜我不是作家,记忆也越来越模糊,只能写一些蒙太奇镜头画面。第一次坐地铁学着买票,我问他怎么说,他说了一遍,我记住了,走到售票窗口, 眼睛不敢直视对方,鹦鹉学舌地念了一番,居然对方听懂了、把钱收了、给我十张车票和零钱。学长在一旁满意地点点头。后来带女儿去巴黎,明明有自动售票机,我却坚持让女儿到窗口买票,说的是同样的话,眼睛有些湿润。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我还在挣扎中,法语进步微小,生活环境冷漠,我心里在打退堂鼓,但也无颜回国见江东父老。学长看出我不会主动出击,终于有一天硬拉着我走进学生注册处,和人家哇啦哇啦地说了半天,最后我交了一百多法郎,拿到了我的第一张学生证,激动了一整天,太珍贵了。今年给女儿上大学写的支票数额是当时的一千倍。
和我同一个单位的另一位学长,大家都叫她小宋,其实她比我们都年长。如果说当年在国内学雷锋热潮时光听说没见过雷锋的话,这位学长就是一真实的雷锋。前面写的一篇博文中提到我在巴黎住过的地方,其中Montrouge的高师宿舍就是她帮我住进去的,严格讲,我的实验室与l'ENS无关,费了些周折也值得,因为那里的住宿条件很好。
那时在巴黎的留学生都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的情况和难处都不一样。帮助我的人其实他(她)们自己更需要关怀。我大概是得到的多于给出的。有时也很愧疚,辜负了别人的期望。不是我没有感情,也不是我看不出人家的感情,但是在当时的条件下,我无能为力。很多人巴黎一别之后竟再也没有见过。
回北大后,有一天在中关村竟然碰到一位当年同在Jussieu读博士的Hong。她是回国探亲路过中关村,惊讶之余,见我甘愿在国内忍受黄土风沙、摆脱不了臭老九的外貌,也许能平和一下她当年的想法。Hong总是打扮得体,何时何地都光彩照人,处世老练,给我的感觉是心地善良,考虑问题周到,又有远见。最难忘的是,我病倒在实验室时,Hong及时出现,叫出租车送我回家,替我付了车钱,至今我都未能偿还。 论文答辩前的准备多亏有她的全力帮助,我们一起去买香槟酒,一个人根本拿不动,累得满头大汗。
以后几篇要写Amandine,太多要说的。先读一首900年前辛弃疾的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词人看上去在渲染热闹的盛况,游人们在不停地说笑,走后仍有衣香在暗中飘散。但这些丽人不是作者意中之人,他在人群中寻找,却总是难觅踪影。正在失望之时,忽然眼前一亮,在一角残灯之处,分明看见了她!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