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倚准时醒来,然后用将近一个小时来回忆她的梦。梦里有一个巨大的乌龟,从远处向她走来。她十分恐惧地到处躲藏,可是那乌龟总能找到她,从她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冒出头来。五点是个奇怪的时间,时间如有角度,凌晨五点是多少度?在这个时间,人只维持基础体温和基础激素水平。在这个时间女人会想到男人,男人在黑暗中也想着女人。女人的周期需要男人来维持,她们画一条雌激素,孕激素,排卵,月经来潮的曲线,然后像走钢丝一样在上面滑过。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粘液,不同的厚度,不同的心情,甚至发展成不同的性格。这就是女人的一生,其他一切都围着这条主线。男人老了可以留胡子,女人留什么呢?
不管现实还是幻想,倚也会周期性因饥渴而发狂,突然间来了没着没落的感觉。即使文字的抚摸也无法阻止因此而引起的癫痫大发作。男人在这种时候都潜了下去,变成半透明或者肉眼看不见的软体海洋生物。倚挣扎着爬到电脑前给一个网上刚刚认识的男人发了一封短信,说我刚刚自慰完毕,你在哪儿啊?
眼睛在夜里极黑极亮,因为瞳孔张开,像一朵开放的黑牡丹。她在黑暗中圆睁着黑亮的牡丹,盯着女人阴处的每个细节。那地方和很多地方相像,可以说它像一朵盛开的花,像一条喷涌的泉,像一段熟悉的记忆,像一个温馨的房间,或者说像地狱,像天堂,像世界的终极,像宇宙的起源。。。说穿了它几乎什么都像。可就是不像爱情。
物理学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倚,你不该把这么隐私的东西写出来。”
“那么把什么写出来?”
“写写大家都写得东西。”
“大家都写得东西还用我写吗?”
“写个正常的爱情故事,这你拿手。”他建议。
“我这个就是爱情故事啊。”
“可你的爱情故事里为什么只有你自己呢?”他抻着脖子问。
“……”
“你难道连一个男人都容不下吗?”
“……”
物理学家的结论是,倚除了想宇宙就是想自己,在宇宙和自己之间是一片空白。倚说,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俩的研究课题吗?至少是我的研究课题,在我将这两件事想明白之前,完全没有必要虚伪地强迫自己想身边其他人的事。倚觉得大家都能理解。她即使有良好的愿望,去想想世上其他人,也没这个精力和能力。因为显而易见,倚这个人多少有点愚笨痴呆。集中全部精力勉强应付面前的自己。这不能全怪她,她的不幸是阅历浅陋,性格孤僻,视力,听力,记忆力都低下。这样的人在世上,只能躲在自己的身体里,勉强使自己存在,使自己难忘。这使她与宇宙的沟通反而更容易,更愉快。在同宇宙的交流中,不会因只走入自己的内心而受到责备。她从自己的内心,走入遥远无限的宇宙。当她用那个遥远世界的语言解释自己内心时,得到非常满意的答案。梭罗说过,“一个人若生活的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早上的时间常用来补长筒丝袜。有一双脱了很长的线,这种袜子很贵,脱了线也舍不得丢掉。可漏洞越补越大,长筒丝袜是不能弥补的东西。她无法理解漏洞怎么会越补越大?她想到自己的写作就像补长筒丝袜的漏洞,越补越需要补,越补越无法补,越补漏洞越多。她必须在遥远的地方写作,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荒野,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乌鸦落在不远的地方,奇怪地望着她。
说穿了,她的苦恼是无法辨认,也无法比较两个瑕疵。瑕疵对她来说非常重要,比完美还重要。如果没有比较,她怎么能认识瑕疵?但是瑕疵是无法比较的,像两个摔碎的瓶子,怎么说一个瓶子比另一个瓶子更碎?碎了就是碎了。问题是碎了是不是瑕疵?她开始头晕,太复杂的事情会使她犯困。如今的事情被搞得非常复杂,有,不再是真的有,无,也不再是真的无,一切都似有似无。根据修到更高段的大彻大悟之人的观点,有其实是无,无其实是有。
倚在半夜被这些魍魉怪异的思绪搅得心神不安,她爬起来到网上约会。反正是离开一个虚拟,再进入另一个虚拟。她把名词留在枯冷的书架上,在屏幕上用形容词盖了一个伊甸园,把一大片副词盖在羞处,然后是那里寻找动词。
她一夜夜在键盘上忙碌,盯着屏幕上每一丝生命的痕迹,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已经有了宫缩的阵痛。并像母亲一样安静下来,还没有想好孩子的名字,她舍不得这孩子就这样离开她的身体,走进寒冷的世界。
这孩子将长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是她的冤家,爱她恨她到极点。她为她疯狂地写,她怎么会是在写自己呢?她是在一种完全无我的状态写作。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准备奉献一切,而且已经在奉献一切的母亲,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会拉紧孩子的手,说带我到你的秘密中去吧。于是那个力借着她的手,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和一个宇宙紧紧地绑在一起。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倚开始写作后的一段时间,她已经被弃用而萎缩的野心,又被诱发了出来。她开始烦躁,愤怒,恐惧,计较,挑三拣四,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与她匹配。她又是谁呢?一个躲在很多名字后面的影子,(那些名字目前还不是印刷体),也许世上根本没她这个人。她从内心走出来,成为社会的一分子,她体验到这个真实世界的巨大躁动,体验到一种不安的成分。她的心情像漂浮在浑浊的池塘一角的黄色泡沫,她好像在等待爆炸。
倚毫无选择地选择了回避。
物理学家很佩服她视而不见的功能,她的眼睛每天骨碌碌地东看西看,可看到的却是完全另外一个景色。他无不遗憾地说,
“我们去过那么多美丽的地方,你真是浪费这个世界的资源。为什么不写写华美的凡尔赛宫?写写绿色的爱尔兰?写写神秘的撒哈拉,写写古老的金字塔,写写这些美丽的地方呢?”
她惊奇地望着他,(他知道她并不是在看他),说,“那些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过路人。再说,再宏大的建筑,悠久的历史,奇特的现象,都无法与宇宙的宏大悠久奇特相比!”
“好好好,”他说,“你连宇宙的影子都没见过,就整天挂在嘴上替它吹牛,等你见识了宇宙回来再说吧。”
她转身走开,鼻子哼了一声,“我用不着走那么远,人的内心正如宇宙一样宏大悠久奇特。那里就是一个完整的宇宙,你懂什么?!”
“再说,”她回过头来补了一句,“我不写游记。”
“为什么?”他好奇地喊过来。
“因为我还没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
“那并不阻止你看山写山嘛。”
“我说的是境界,不是啰嗦的描述。”
“嗯,”物理学家嘟囔着,“看来你正在看山不是山的境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