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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黑洞的女人-9

(2010-03-13 19:41:54) 下一个

一个女人,与她情人的关系可以如下描述:如果他爱她多一些,她就生活在平淡无聊的天堂,如果她爱他多一些,她就生活在烈火油锅的地狱。聪明或者愚蠢的女人,必须选择自己的命运,并从此好自为之。倚选择八十岁男人是件聪明事,因为她到底无法知道他爱她多少。他深藏他的感情。虽然并不是故意。倚可以用生命担保,他爱她。这一点至关重要。女人的愚蠢程度与在不爱她的人身边逗留的时间长短成正比。其实他一直乖乖地卧在倚的显微镜下面,任她拨来拨去地审查,可是到头来还是毫无结果,因为他的爱情是肉眼看不到的。

倚的美容师卡楠是个高个子漂亮的年轻女人,她将一种粘腻的面膜涂在倚的脸上,然后用一种微微震动的探头缓缓摩擦。探头会在脸的某处突然发热,她说这是在刺激皮下胶质,使它们重新组合。倚知道卡楠从没上过大学,这个胶质重新组合的道理大概是从美容店老板娘那里听来的,老板娘又是从卖探头的人那里听来的。科学知识如果不这样人云亦云,婆媳姑嫂地在街头巷尾流传,大概就只能锁在实验室的抽屉里了。倚现在唯一希望那个卖探头的上过大学,希望她脸上的胶原经过重新组合仍然面目皆是。卡楠有十只细长的指头,它们可以在这个不到十英寸长,八英寸宽的地盘忙活两个小时。她还有一根诚实的舌头,不时说一些让人哭笑不得但心悦诚服的大实话。卡楠讲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二十岁来到美国,那时什么都不懂。意外的机会遇到一个每天开巨大卡车运货的男人,他比我大十岁,对我很好。要知道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啊,有人对我好我很感激。认识一年后他说,嫁给我吧?我没有答应,因为我一点不爱他。我才二十一岁,怎么能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你说对吧?”

倚点了点正在重新组合的脸。

“我说等我妈妈来了再说吧。后来妈妈来了。他又问我,嫁给我吧?我说等我姐姐来了再说吧。后来姐姐来了。我这样拖拖拉拉等了八年时间,我想自己快要老了,再不结婚就没人要了,于是嫁给了这个人,为他生儿育女。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可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倚挣扎着,终于撕开嘴上封着的粘膜。说,“你笨!为什么要嫁呢?嫁给一个你不爱的男人?”

卡楠也提高声音,“可是没有我爱的男人出现呀?”

倚喊,“你等呀!”

卡楠把一团冰凉的黏糊糊的东西甩在倚脸上,喊道,“我等了八年,就是想等一个我爱的男人,但是再没有一个男人出现!!”

有人在门口朝里面张望。倚的嘴被面膜彻底糊住,整个脸像刚出模子的石膏像。她表情呆板地想,这不是女人愚蠢,最多只是女人不幸。男人自作聪明起来,使爱情肉眼看不见。以为只有他们在那里辛辛苦苦地等女人,这个世上女人等起男人来更辛苦,她们含辛茹苦。还不能大张旗鼓,明目张胆,而是躲在暗处被动地悄悄地渴望,然后悄悄地失望,最后悄悄地绝望,如石沉大海,到死无人知晓。

卡楠把石膏一块块揭下来,哈!她欢呼着,一张新脸!

现在看来,只有人类越来越喜欢听天由命,其他动物都兴致勃勃地每分每秒为生存斗争。而成千上万的人过着几乎绝望的生活,因为别无选择。但是在不尽人意的一生里,却总是对越来越少的日子暗暗地充满希望。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走完了。生命像一个漏底的水桶,空了以后才想到补,但空了还补它干什么?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真正懂得什么是“人生只有一次”!

倚觉得人都是靠惯性活着,惯性带来充实和安全。她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如钟摆打发时间。她显然不喜欢上班占去一天中最大一片时间。怀疑这片必须重复的时间消费,是否在人类原来的计划之内?睡觉占去另外一大片时间,在这段时间人暂时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剩下的这点面包渣一样零散的时间,事情就开始发生,比如恋爱,结婚,生子,都发生在上班和睡眠之外的这点时间里。这就是我们宝贵的人生了。

在实验室,倚从来没时间想到时间,想到时间的时侯,都是闲下来有时间的时侯。那么,没有想到的那些时间到哪里去了?它们对于倚,是否被认为不存在?倚想这一生把多少时间变得不存在?把它们投进黑洞,因此使她的生命断断续续。她现在又进入想到时间的无聊状态。办公室窗外的景致日日如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也许有,但慢得无法觉察。她除了拥有不被觉察飞速消失的时间,还拥有不被觉察缓慢变化的空间。因为时间与知觉的不同步,她掉入狭窄的裂隙,意识与时间成为死对头,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无法想象,如果能同时体会时间与知觉,该是怎样的时刻?

每天的日子其实并不一般长,有时很长,有时很短。倚对短的日子存有恐惧,说到日子过得飞快,就惊慌起来。爱因斯坦说,当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她怀疑这种喜欢的事,多是使身体和感官满足的事,忙碌享受而忘记了时间。但思想的过程,并不属于这个定义。思绪像一缕风,疾速而来,疾速而去,几秒钟可以有无数思绪闪过。相对来说,时间反而缓慢。而人在高度集中的冥想中,时间也许会完全停止。(在这个方程式的另一头,思想必须是没有质量的)。

倚的思绪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来去无踪,却源源不断,常常使她极度疲倦,因而又极度忧郁。

很多次,倚会想起其他的男人。一个个地想过来:很久以前的男人,每天愰在眼前的,偶然约见的,有所闻而未谋面的,梦里莫名冒出的,无聊时痴痴编造的。每个男人都有一个狡猾而可爱的微笑。他们都对她有意,倚因此兴奋,一阵阵心潮澎湃。她发誓要让他们知道,与她欢爱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使他们从此再离不开她。她还要证明自己是值得的难得的女人!她独自一人想着,想了很多,想了很远。然后,独自一人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望着对面走来的心灰意冷的男人,各自夹着那个无精打采的宝贝走回自己的家去。

这样的心情使倚不得不想,以性为生存工具的女人,比如妓女,在使男人射精时,会不会有一种成就感呢?倚想,这里面定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大爱。

男人占世界人口的一半,有时感觉他们远远多于一半,有时却感觉他们远远少于一半。他们神出鬼没地在女人身边打游击,往往能以少数压倒多数,他们并不是常胜的,但在他们失败的时候,女人也一起失败。

但他们其实是懂得的。他们笔下为爱情献身的女人都是那么真实感人,安娜被托尔斯泰充满怜爱地放在火车轨道上,并因此为她竖起纪念碑。男人欣赏女人的献身更甚于欣赏她们的爱情。他们懂得生命短促,并为此流下男人的眼泪。他们对漫长的爱情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在现实生活中,感情可以无限缠绵,但哲学必须有个结果。

天黑的时候,倚在火车站等车。望着被一格格枕木切割的铁轨向远处延伸,进入黑暗的未知世界。时间是属于她的。她想只要耐心等待,总能碰上一次疯狂的爱。曾经红着眼睛盯着的周围的一个个男人,他们一个个消失在黑暗里。倚明白宇宙停止膨胀,就会塌陷。她的等待就是膨胀的表现,她不能否认有一天她会停止膨胀,而听天由命地塌陷在一块陌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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